京城四麵水陸城門共計十八座,每日都有無數客商往來,因繁華太過,人文風貌又與別不同,初來乍到的難免兩眼一抹黑。
久而久之,便衍生出一種職業,諮客。
諮客多為本地人,對各場所了如指掌,專為外來人指路、辦事。還有那等更細的,每日搜集了城外各項新鮮事,四販賣與人聽。
卻說城北有個諮客姓白,因早年落魄,狀若乞丐,人戲稱白花子。後因臉皮厚且能說會道,諮客漸漸做出名堂,每日總能有個三二百文進賬,竟日益發跡,又換了新裳,人也白胖,麵了不說,還娶了一房媳婦,正經過起日子來。
轉眼到了臘月二十五,朝廷都要掛印放假了,白花子也不大有幹勁,找了牆兒蹲下,半瞇著眼睛曬太。
牆角影堆著未化的積雪,是舊雪,表麵微微結了冰,有些冰晶顆粒,偶爾照下來時,呈現出水晶般的澤。
正好有個外地商人照例來京城販貨,一進城門就瞧見了白花子,當即過去,順手往他上丟了一把大錢,笑道:“偏你倒清閑,牆頭老貓怕不是都沒你自在!且與我們說說這大半年城裏有什麽新奇事?”
白花子一骨碌爬起來,一邊劃拉銅板一邊笑嘻嘻道:“新奇事?京城外哪天沒有幾十件?這倒我從何說起?”
來人便與他的伴當們哄笑起來。
同來的夥計們得咕咕,顧不上許多,“頭兒,稀罕事稍後再聽不遲,倒是兄弟們趕了一整日路,端的又累又,還是先找地方住下,飽飽吃一頓是正經。”
那商人笑道:“一個個皮糙厚,耽擱一時半刻哪裏就死了?倒是先給家裏人捎個信兒要。”
又見旁邊正好有個書生打扮的長衫,袖著雙手,眼前一個小桌,儼然便是代寫書信的,便上前行了一禮,“先生有禮,今日可還一尊寶麽?”
京城藏龍臥虎,保不齊肩而過的窮書生便是有功名的老爺們,這商人走南闖北頗多見識,故而不敢怠慢。
孟暉才剛送走一波人,正閉目假寐,聽了這話就笑道:“可是要寫書信,請坐吧。”
那商人坐了,一麵聽白花子和伴當們喋喋不休,一邊帶些恭敬地請孟暉寫信,偶爾還扭頭一。
“……皇上他老人家大發神威,一口氣捉了好些貪汙吏,哎呦呦,你們來晚了,竟沒瞧見當日抄家的模樣,那些個金銀珠寶就不用說了,當真搬山填海一般……又有沉得斷抬桿的金錠子,那麽老大一坨……”
白花子說得唾沫橫飛手舞足蹈,比劃出來的金錠個頭,夥計們的眼珠子都瞪圓了。
“乖乖,有那麽大?!”
白花子老大肯定地點頭,“老大了!”
或許當初看見的並沒有這麽大,可隨著說的次數越多,那金錠的積也隨之膨脹。
沒準兒等過幾年再回憶此事,還得長個兒。
眾夥計們就都倒吸涼氣。
真不愧是京城的貪啊,貪金子都弄這麽大的!
有人就忍不住暢想起來,若自己能弄那麽一塊,不,或許不用一塊,就隻要一個角兒,一輩子也就吃喝不愁啦!
旁邊有人了一,“也不算晚,聽說那才是頭一撥兒,後頭且還有的看呢!等轉過年來,說不得也要砍一批腦袋!那才稀罕!”
那請孟暉代寫家書的商人一聽,也有些神。
孟暉一心二用,下筆如飛,聽著他們半真半假的吹噓,既歎又笑。
尋常百姓隻顧聽熱鬧,卻哪裏知道這其中的險象環生,稍不留神便是萬劫不複。
“好了,旁邊就有送信的,若著急,單人獨程,快得很,隻是貴些。若不著急,等湊十日一並發出,費用均攤,就能便宜些,隻是慢。”
那商人奉上潤筆,聞言連連點頭,“曉得曉得,多謝先生提醒。”
說著,便去那邊付信件。
眼見快到午時,孟暉也有些了,便要收攤。
那邊夥計們已經按捺不住,嚷嚷著要吃飯,白花子一聽,拍手笑道:“這倒是問著了!你們這小一年沒來,不曉得城裏變了許多,現今若說吃飯哪裏去,最時興的便是師家好味了!可巧那掌櫃的過幾日要親,城的酒樓和外城的自助食肆都打八折,就是你若花一百文,隻需付八十文,實惠的不得了,這幾日大家都去吃……”
聽見悉的名號,孟暉收拾攤子的作一頓,不由跟著笑了。
到底是功了。
說到親,月初師雁行和柴擒虎就送了帖子來。
他這兩年日子雖好過些,可若想采買襯得上那兩位的名貴賀禮,仍有些捉襟見肘,索另辟蹊徑,托人去尋些個孤本,想來也有些眉目了。
那商人一行一聽,果然歡喜,又問有什麽菜。
白花子笑道:“若問這個,當真愁煞我,那師家好味酒樓自不必說,一溜兒水牌上百道菜品糕點,俱都是外頭難見的致菜肴。更別提什麽蛋撻、蛋糕的,如今最時興的便是飄雪蛋糕,就連碩親王他老人家也隔三差五就打發人去買呢!
咱們也沒見過,也沒吃過,實在想不出吃的玩意兒如何下雪……可既然那些達顯貴都爭著搶著買,必然是極好的。
便是那自助,一天連湯帶飯三十道,七天一換,便是你日日去頓頓去,都未必吃得過來呢!”
因又想起一回事,“你們不是吃魚?又嫌京城人不會吃魚,如今有福氣啦,那師家好味頗擅做魚,什麽清蒸紅燒、魚丸魚糕,沒準兒也不比你們老家差呢!”
且不說一幹夥計早被白花子丟出來的一連串名目勾得暈頭轉向,口水四溢,那商人原本隻有五分興致,此時一聽有好魚吃,便漲到八分。
他是福建沿海人,帶人下海撈珍珠為生,從小便是吃魚的,如今一路北上賣珠,難免思念家鄉飲食。
奈何地多河魚,刺多,泥腥味重,他們很吃不慣。
之前好容易在京城找到一家有家鄉風味的菜館,如獲至寶,不曾想因生意很不好,一來一去間,竟關門不幹了!
“既如此,你就帶我們去那什麽師家好味!”
南海珍珠個大渾圓,彩奪目,有好珠子不愁賣,雖辛苦些,賺得也多,故而舍得花錢。
那邊孟暉將小桌和板凳整理一個擔子,一抬頭,就見眾珍珠商人跟著白花子往師家好味的方向去了。
他不笑了一回,挑起擔子,溜達達往雇主家走。
如今的雇主甚是厚待他,不包吃包住包四季裳,還單獨為他辟了個小院子,朝街開門,自一片天地,出很是便宜。
孟暉才進門,就有人來說:“孟先生,方才有人來傳話,說是您托他尋的書找到兩本,勞您親自過掌掌眼。”
孟暉很是歡喜,來不及更,忙放下擔子,取了錢袋出門。
稍後去見了那書販子,果然有兩本舊書,一為遊記,二為神怪小說,都是前朝所作,風格獨特,隻是名聲不大顯。但孟暉看過兩本,覺得甚好,想著以師雁行的癖好,大約也會喜歡。
那尋書人好奇道:“非什麽名家大作,先生何苦非要尋它們呢?”
作者不出名,便是找到真跡也買不了大價錢。
孟暉笑而不語,給了錢,道了謝便走。
因師雁行和柴擒虎大婚當日,孟暉還要給學生上課,未必能按時趕到,便特意提前送來。
師雁行正在家試婚服,聽見他來,很是高興,親自去前院接待了。
見容煥發,麵若桃李,便知過得順遂,孟暉也覺歡喜,遞上那兩本書。
“恐那日來不及趕頭一波,今日就先搶一回。”
師雁行忙雙手接過,打開一看,驚喜道:“孟先生也看他的書麽?”
見歡喜不似作假,孟暉鬆了口氣,笑道:“是,也曾發愁送些什麽才好,想著你與柴大人皆是一般無二的磊落颯遝之人,想來也喜歡這般天馬行空的書,可千萬別嫌簡薄。”
“哪裏的話,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師雁行當即翻看一回,不釋手,親自小心放到書架上。
正說著,秋分又在外頭喊,說是柴大人到了。
師雁行就笑,“今兒可真是趕巧了,你們也許久沒見了吧?”
孟暉也已聽說了柴擒虎南下擒賊九死一生的事,欽佩非常,“柴大人一去便是大半年,也確實許久啦。”
大祿民風開放,也沒什麽男婚前不見麵的傳統。況且師雁行和柴擒虎本就是至親師兄妹,以前也不知見過多回,自然更不在意,故而柴擒虎近來隔三差五就拄著拐往這邊跑。
孟暉聞言,忙起相迎,不多時,就見柴擒虎一步步挪了進來。
師雁行眼睛一亮,“今兒竟不用拐了?”
柴擒虎順勢抓住的手,鼻尖微微帶汗,“好多了,慢慢走幾步無妨。”
他這幾日有意練著呢,總不好過幾天來迎親時,還是三條兒。
一輩子就這一回,咬牙也得堅持住嘍!
見他們二人舉止親昵,旁若無人,孟暉無奈清了清嗓子,“柴大人。”
我這麽老大一個人就沒瞧見?
柴擒虎這才發現廊下還站著個人,左右是人,也不必拘禮,索依舊抓著師雁行的手對孟暉笑道:“先生來啦,到時候可要去吃喜酒哇!”
“恭喜恭喜,”孟暉笑著拱拱手,玩笑道,“同樣的話,方才已聽師掌櫃說過。可咱們事先說好了,我沒多銀子,隻怕到時候要空著手去白吃白喝嘍!”
說是這麽說,他早已不比以往,多了沒有,隨份子的銀子還是掏得起的。
柴擒虎和師雁行便哈哈大笑起來。
“咱們不比旁人,人來了就最好!”
說得孟暉也笑了。
三人又進屋暢談幾句,期間不乏朝政時局,各有見地。
如今三人都有了不同的際遇,眼界襟今非昔比,當真言之有,字字珠璣,好不暢快。
不多時,廚房傳飯來,得知孟暉還沒用飯,師雁行和柴擒虎便力邀他留下。
孟暉原本不多打擾,奈何談興正濃,實在舍不得走,隻得應了。
一時飯畢,宋雲鷺和田頃也到了,“戰局”進一步擴大,眾人越發喜得手舞足蹈,高談闊論起來。
卻說福建那夥商人隨白花子到了師家好味自助餐廳,老遠就看見一片人頭攢,早有店員出來維持秩序,又發號牌。
眾人見了,咋舌不已,倒是許多本地人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
商人頭子蔡老板接了,見是塊核桃大小的木牌,上頭刻著“一百零三”幾個數字,忙問白花子,“乖乖,前頭竟還排著一百多號人?我們還吃得上?”
白花子再開口時,難免帶出一點主人翁特有的驕傲,“非也非也,這店裏隻做午飯和晚飯,每回開門前都從頭開始排,你這是今天晌午的第一百零三號,瞧瞧,前頭出出進進的,都吃了不知多波了。他家換極快,還有帶了家去吃的,不用等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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