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商淮將話帶到，也不多留，一霎就如足尖沾水似的，連樓梯都不下，徑直一甩手，手掌撐著欄桿落葉一樣飄了下去。

溫禾安就著方才摔倒的姿勢跌坐了會，半晌，才著書桌邊緣站起來。蟬皮一覆著上臉，就牢牢吸附住，此時乍然換了張面貌，相較于自己，更有一份綿綿意，只是眼神還未轉變過來，清沉沉的，含著消散不去的涼意。

臉頰上的驟烈的灼痛漸漸平息，可并未全然消散，時不時就有針紮一樣的尖銳痛傳來，骨頭裏不配合的生仍舊揮之不去。

溫禾安早已習慣，只覺麻木，著額心，不一會兒，強行調整心緒，垂睫在屋裏走。先將橫得七八糟，睡前來不及收拾的脂，眉，料與上妝的工逐一收拾幹淨，又彎腰把推翻的書一本本拾起，行走的作終于看不出頓挫的異常。

點亮火燭，在銅鏡前看自己的臉，半晌，對鏡展，五倏然活靈生起來，只是經不住細細琢磨，仍不夠自然。

深深吸了口氣，幾次調整自己的神，直到毫無破綻，才起整理袖，面無表推門出去。

出去才知夜已深了，更深闌靜，月明星稀。

腳步踏出幾步，發現垂掛在腰間的四方鏡發出了和的澤，溫禾安拿起來一看，發現商淮在一個半時辰前給自己發過消息，但自己睡著了錯過了消息，他這才親自過來傳個信。

四方鏡設計得很是妙，鏡面采用了獨特的材料，與平素上妝時用的并不一致，指頭點上去後，鏡面會隨著力道輕重而微陷下去，芒旋即亮起來。

溫禾安看到商淮給自己發的消息。

一共發了四條。

最上面的那句無關要。

【二主，城東吃飯，來不來？】

隔了不久，他又發來一條。

【羅青山到了，陸嶼然你來認認人。】

最後兩條格外簡潔，簡潔得不像商淮發出的消息。

【人呢？】

【出來一趟。】

溫禾安能想到自己等會頂著這張臉出現時會收獲怎樣詫異狐疑的眼神，因為早就準備好了天無的說辭，打了好幾十回腹稿，并不很擔心，若說心中還有一點惴惴，全因不陸嶼然的想法。

即便是當年關系最為和諧的時候，也無時不在心裏提醒自己，這是個極其危險的人。極其強勁的對手。

從來不按常理出牌。

還真怕他查到點什麽。

前院書院裏燈火通明，商淮手掌落在八仙椅上，左腳換右腳地換著支撐。他的四方鏡不在自己上掛著，而在陸嶼然面前的桌上隨意撂著。

“我說不然你就放下段，去溫禾安的四方鏡裏留一道氣息唄，又不費事。”

商淮料想話也帶到了，那邊人也快來了，就沒自己的四方鏡什麽事了，嘖的一聲松開椅子，將四方鏡勾過來系上，說：“反正人你都救了。”

陸嶼然恍若未聞，他鎖著眉，食指在桌面上鋪平的畫像上摁了下，側臉廓在燈下越發不近人，銳意難擋。

羅青山才到，此時在屋裏站得筆直，不聲，不敢如商淮這樣口無遮攔。從巫山上下來的人，甭管什麽份地位和格，面對帝嗣，總懷揣著種天然的敬畏，不敢在他面前放肆。

屋裏一時靜下來，商淮早習慣了這種氛圍，陸嶼然聽不見他的誠懇建議，他也索懶得再說，自顧自點開四方鏡上下，耐心回複每一個人的消息。

只是可惜，就算是在四方鏡上，也沒什麽想和他攀談的人。

就在商淮收回四方鏡時，書房外傳開腳步聲與細的擺聲，幾人神各異，朝門外看去。

溫禾安走了進來，是陡然從睡夢中驚醒，又飛速經過一陣兵荒馬，開口時話語裏蓄著濃重的鼻音，人毫不懷疑真是穿過夜風匆匆趕到這裏的，連困意都沒消散：“怎麽了？”

陸嶼然原本已經抵著那張畫像，準備等一到就讓給自己拿去看，此時隨意一瞥那張全然陌生的臉，也罕見的頓住作，須臾皺眉，問：“你又在搞什麽？”

商淮一看，挑挑眉，發出“嗬”的一聲。

“什麽？”溫禾安順著他們的視線了自己的臉，後知後覺一樣輕輕喔了一聲，說：“這是用蟬皮制的臉，我自己描的妝。”

坦然說：“我懷疑，自己這張臉很快就不能用了。”

陸嶼然不為所地審視，他對新的五全然沒有興趣，注意力都凝在的眼睛上，那是唯一可能在上找到些許破綻的地方。

溫禾安說鬼話和給人下套一樣很有一套，說的話往往半真，半假，因為有真實的部分，所以你怎麽看，都不心虛。

那雙眼睛即使化狐貍一樣的狹長豔麗，也依舊難掩澄澈裏。

實際呢，剝開面上淺薄的那層，才發現，不是澄澈到明的溪水，而是溪水下不溜啾的一尾魚。

還是最狡猾的那條。

沒有幾十年知知底的鑽研琢磨，別想著能在溪流裏徒手捉住這條魚。

如果是從前，三年前，陸嶼然說不定會追問底，可如今，凡是跟溫禾安有關的事，只要不惹到他頭上，他都不想深究。

“來得正好。”

陸嶼然收回視線，示意自己看桌面上的畫像：“你的猜測真了。”

他子往前傾，瞳極沉，一字一頓道：“江召下令，以王庭之名，在各州城張榜懸賞你。”

溫禾安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一句話沒說，上前幾步抄起那張自榜上悄無聲息揭下的畫像，從字到圖，仔細看過，指節本就僵，現下因為用力泛出一種烏青。

著這張畫像在椅子上坐下，心髒跳得幾炸開，眼中怒焰無聲翻湧，好半晌，問：“什麽時候的事？”

陸嶼然掃了羅青山一眼，後者立即直了直脊背，心領神會，拱手溫聲解釋況：“就在幾個時辰前。我酉時抵達蘿州，到的時候，從渡口下來一群人，二話沒說，直接張告示。”

“估計不出一日，此事將在九州傳遍。”

溫禾安從來沒出過這麽大的風頭。

舌尖抵著尖齒，看了看羅青山，一副被氣到完全沒有任何說話的樣子。這倒是稀奇，這兩天接下來，商淮還是第一次見失態，而引得出如此大的緒波的人，恰恰是害淪落至此的罪魁禍首。

現在還要趕盡殺絕。

商淮是個看熱鬧的人，但上的熱鬧，他一般不看，只是溫禾安和江召這段關系太過撲朔迷離，彩到他明明作為陸嶼然的好友，都忍不住心生好奇之心。

印象裏。

江召這個人，了溫禾安很多恩惠。

因為有，他在天都才能直腰板說話，才能慢慢讓修為爬到七境，說實話，如果不發生這臨陣倒戈的一出，溫禾安和溫流之間，誰勝誰負，猶未可知。

天都未來掌權者道的份，難道不比王庭一個注定被江無雙死死踩在腳下的公子來得瀟灑風？他總不會覺得自己借此回到王庭，就有希和江無雙爭風頭吧？

普通人都能算明白這筆賬。

這個江召，究竟是怎麽想的呢。

陸嶼然沒去看溫禾安的表，心中仍然有種說不清的緒燒起來。

溫禾安很快冷靜下來，猜測陸嶼然將喊過來說這件事的打算，遲疑著開口：“塘沽計劃還需要我跟進嗎？”

王庭張榜，勢必會引來各種來路不明的人追殺，而陸嶼然此時卻形單影只深塘沽計劃的腹地，想將他們一網打盡。換句話說，溫禾安的存在會給他帶來數不盡的麻煩。

即便有臉上這張皮遮掩，但未必就沒有暴的可能，陸嶼然救這件事若是被巫山知道，又不知會掀起怎樣的風波。

溫禾安不習慣當人累贅，臉上的印記現在發作，一個人獨來獨往，暴的風險會更小。

只是接下來免不得要東躲西藏一段時間，真要了破綻，突圍也會更難一些。

一室沉默。

“畫像我給帝嗣了，知道的消息也都和盤托出了，你若是覺得麻煩，就此分道揚鑣亦可。”

溫禾安溫聲：“帝嗣此次出手相助，我銘記在心，日後若有報答的機會，我必不推辭。”

這就說起辭別的方話來。

陸嶼然將商淮勾畫了一下午的外島計劃啪的合上，他看向溫禾安，臉部線條流暢鋒利，畔弧度好似帶點玫瑰上的尖刺：“懸賞令上三令五申，務必要將你活捉帶回王庭，你說，我若是親自將你帶到江召面前，他該是何等神？”

話明明是沖著溫禾安來的，卻連商淮都左右看看，被冷得噤聲了。

溫禾安噎了噎，覺得他此時發火也是人之常，畢竟隨著被通緝這樣一出驚天波瀾在九州掀起，陸嶼然這位昔日道也免不得被波及，誰接二連三遇見這種無妄之災能忍住不氣。

“那就還是按照之前的計劃前往外島。”

看著他，肩頭微松，語氣放緩了，打商量莫名其妙和哄人似的：“外島的地圖我今天下午看過了，反正已經起來了，等會回去再看一遍，晚上有什麽事，你讓商淮再給我發消息，可以嗎？”

又是這樣。

陸嶼然不由得想起三四年前，最開始接近他的時候，了不釘子，但很有耐心，暗劍明刀和釘子都能給磨平。

為什麽在外面，在自己這有千上萬種攪風雨，又平幹戈的本事，卻會被區區一個江召絆得如此慘烈，聰明才智好似全無作用。

陸嶼然深深對對視，發現給自己畫的這張臉太，那雙常年溫婉冷靜的眼睛配合著而今狐貍般的眼尾，時間長了，竟給人種無端含的覺。

他別過頭，無聲攏了攏指節。

溫禾安于是起，準備回屋，經過羅青山的時候停住腳步。

之前一直覺得羅青山這個名字耳，可因為忙著做面，留給思考的時間并不多，方才一進來，意識到多了個人，可他又是拱手又是彎腰，被懸賞令的事一刺激，沒能第一時間看清他的模樣。

直到現在，看清了他的長相。

心中悄無聲息掀起風浪。

溫禾安將面部表控制得很好，落落大方地朝羅青山點點頭，過門檻沿著來路出去了。

冬末的黑暗能吞噬一切，溫禾安起先還慢吞吞地走著，後面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直到眼前出現紅漆曲廊，才扶著一漆柱停下來。

在曲廊下的長椅上坐下來，雙足洩力地半垂著，發被朔風吹得直往眼前掃也不去管。見過羅青山的畫像。

早在五年前，就人調查過羅青山，不，調查的不是羅青山，而是巫山的巫醫。

這麽多年，和溫流鬥得如火如荼，一旦相見就是針尖對麥芒，死不收手，好幾次因為鬧出的事態太過嚴重都驚外祖母與長老團，不是沒有為此過罰。

不是急吼吼耐不住等待的格，不是不會虛與委蛇，冷臉含笑。知道自己在溫家是外人，凡事要以大局為重，實際上，對刁難自己多次，每次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長老都能做到時時溫聲細語，不失禮節。

誰都行，唯獨溫流不行。

十二歲是溫禾安生命的轉折點。

十二歲回到了溫家，十二歲遇見了溫流。

溫流天生雙，是溫家用以對抗陸嶼然的希，是溫家所有人幾乎捧在掌心裏供起來的寶貝，在天都可以橫著走，除了在修煉這塊由不了自己心意，其餘任何事，皆可隨心所。

在溫家橫行霸道慣了，乍然間來了個比自己大半歲不到的“姐姐”，說是死去三叔三嬸的孩子，各方面待遇都比肩自己，祖母甚至親自教導，偏偏還展現出很好的悟與天賦，日日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