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重軒的臉平淡,但傻子也清楚這位來自蠻夷之地的兵部尚書,恐怕心底多半已經在罵娘了。
小朝會結束后,年輕皇帝神疲憊,沒有留下哪位臣子繼續單獨議事。
這位堪稱離棟梁的員都魚貫離去。
前一天還在京城場上淪為笑柄的盧升象,圍繞邊的道賀聲不絕于耳。
高適之宋道寧還是沒有懸念地結伴而行,只不過與他們向來集不多的陳突然來到他們邊,也沒有說話,歉意一笑。
一切盡在不言中。
高適之和宋道寧等到這位陳保離開后,相視一笑,沒有了養神殿上的苦。
聰明人與聰明人打道,有些事,點到即止,比起言語鑿鑿更值得放心。
跟陳這種讀書人同朝為,不管對方如何位高權重,終究是舒服也順眼的事,討厭不起來。
高適之玩笑道:“攤上那麼個只曉得拖后的老丈人,真是委屈了咱們這位陳保。”
宋道寧瞪眼輕聲道:“宮廷重地,連慎言兩字也不曉得?你又好到哪里去了?”
高適之一笑置之。
就在此時,常山郡王趙突然一聲輕喝,把溫守仁這些文臣嚇了一大跳,舉目去,原來是個七八歲模樣的孩子出現在拐角,與常山郡王府邸門路的員,都認出那個小家伙的份,正是趙的嫡長孫,如今在皇宮那座趙室龍子龍孫扎堆的勤勉房就學,離宗藩子弟無不以進勤勉房為榮。養神殿位于外廷廷匯,更是頭等軍機重地,照理說就算常山老郡王的寶貝孫子再貪玩迷路,也絕對無法出現在眾人視野之中,無故臨近養神殿百步者斬立決的規矩,可不是擺設,也難怪趙如此惱火,宦海沉浮了一輩子的老人是真的有些膽戰心驚。
那個在勤勉房讀書的孩子給自家爺爺嚇得臉蒼白,小臉皺在一起,想哭又不敢哭的可憐模樣。
不過很快一位白年輕男子就出現在孩子邊,他雙眼閉,臉恬淡,微有笑意,手了孩子的腦袋,然后循著聲音“向”常山郡王趙,“老郡王不要生氣,是我請求趙元幫忙領路,之前已經與司禮監通過氣,并不曾逾越宮。”
老郡王愣了愣,一時半會沒弄明白其中緣由,想了半天,才記起自己孫子前不久說起勤勉房多了位目盲的總師傅,姓陸,學問極大,天文地理無所不知,脾氣極好,從不打人板子,當時老郡王就納悶怎麼一個瞎子也能當勤勉房的總師傅之一了,雖說咱們離不是那個連當都要以貌取人的大奉王朝,可一個瞎子想要當仍舊是不太符合常理,在地方上做個出謀劃策的幕僚倒是無妨。后來老郡王一打聽,才知道這個目盲文士曾是靖安王趙珣邊的謀士,永徽末年為靖安王府捉刀了那份在京城頗有影響力的四疏十三策,后來不知怎麼就在太安城扎了,趙對此是有些嗤之以鼻的,估計不過又是個晉蘭亭之流的讀書人罷了,墻頭草隨風倒。
老郡王聽過這位貴為勤勉房總師傅的年輕人解釋后,仍是板著臉冷哼一聲,對自己孫子沒好氣道:“瞎逛什麼,滾回去讀書!”
在府邸上與父輩一樣對老郡王怕得要死的小孩子,這回竟然破天荒沒有聽從“軍令”,咬牙聲道:“爺爺,我還要為陸先生帶路呢,先生告訴我們,行百里者半九十,最后十里路最可見一個人的骨秉,我這才走了一半……”
習慣了府邸上下唯命是從的老郡王頓時然大怒,那子半生戎馬積攢下來的威勢暴漲,“小兔崽子,一半你個大爺!敢跟老子講道理,有本事今天就別回常山郡王府邸,在門口大街上睡去!”
目盲年輕人微笑道:“讀書人讀書,不正是為了能知禮講禮從而循理行事嗎?為何與長輩便講不得道理了?”
和悅的勤勉房師傅,與滿暴戾的趙室郡王,形鮮明反差。
就連許多走在前頭的離公卿,都忍不住停下腳步轉去,一個個拭目以待。
老郡王瞥了眼那個上無-的年輕先生,本懶得多說什麼,然后依舊狠狠瞪眼那個孩子,“造反啊,你小子晚上想吃幾頓‘刀鞘飯’?嗯?!”
刀鞘飯一事,太安城的達顯貴大多聽說過,是老郡王趙教訓家族子弟的殺手锏,事實上就連與老郡王府邸接近的燕國公淮侯,年時大多也挨過趙毫不客氣的刀鞘敲打,其名曰你們的長輩管不好,那我就替他們管上一管,舉手之勞,不用謝我趙。
一聽到刀鞘飯三個字,孩子嚇得兩愈發抖。
年輕人蹲下,跟孩子竊竊私語了幾句,后者使勁點頭,腳底抹油,一溜煙遠離是非之地。然后這位青州人氏的目盲讀書人起笑道:“棒出孝子,此話不假,可一個家族若只有棒而無詩書,注定只有愚孝,即便有一家之忠義,卻難有一國之忠義。于君王社稷并無裨益,于天下蒼生也無恩澤。”
老郡王冷笑嘖嘖道:“大道理倒是能唬人的,不愧是勤勉房的總師傅,只可惜本王今兒沒興趣聽你瞎扯,你這種滿口仁義道德的腐儒,實不相瞞,本王在春秋戰事里頭,可是殺了不!如今既然你在勤勉房當差,本王倒也沒那份本事與你過意不去,你運氣好,晚生了二十年!”
老一輩的永徽場人其實都知道,這位常山郡王的口無遮攔,那是出了名的,就連張巨鹿和桓溫的授業恩師,都曾不幸領教過趙的唾沫。
年輕讀書人笑意依然,也不再與常山郡王繼續言語爭鋒。
冷眼旁觀的吳重軒笑了笑,對這位戰功顯著卻生不逢時的老郡王生出幾分惺惺相惜。
晉蘭亭有些藏極好的幸災樂禍。
先前的國子監狂士孫寅,如今的翰林院雛宋恪禮,十段棋圣范長后,還有這位橫空出世的白寒士陸詡,禮部侍郎都視為未來場上的心腹大患。
而齊龍,桓溫,還有陳三人,不約而同都皺了皺眉頭,尤其是今年再度為啟奏迎秋的陳保,約間有些罕見的怒容。
在這期間,只有一人真正膽戰心驚,那就是原青州將軍洪靈樞。
當初青州士族陸氏慘遭橫禍,只有一名年在自雙目后,因為注定仕途斷絕,得以僥幸生還,之后據說在永子巷賭棋以及擔任青樓琴師,憑借這兩種賤業為生,哪怕之后不知為何此人墳頭冒青煙,為老靖安王趙衡的王府文案,繼而為新靖安王趙珣的首席謀士,但是那樁陸氏慘案始終沒有翻案,某些憂心忡忡的當局者幾次試探靖安王府,都沒有得到答案。以前洪靈樞對此也沒有怎麼上心,一來他和洪家不曾參與到那樁慘案中去,如果真有的話,早就斬草除了,連一個瞎子年也不會留下。二來當時他是手握兵權多年的青州將軍,小小陸氏本就是個螻蟻一般的低微士族,如果當時陸詡想要對幾個仇家發難,其實無異于跟整個習慣了抱團取暖的青黨板,靖安王府兩代藩王都沒有幫助他陸家沉冤昭雪,多半是有此顧慮,一個無浮萍的年輕幕僚,與整個青黨,孰輕孰重,高下立判。
可是當洪靈樞在這宮廷軍機重地看到那個年輕瞎子,尤其是那句尋常旁人未必在意的“已經與司禮監通過氣,不曾逾越宮”,如今在京為的洪靈樞如何能夠不遐想連篇?
這個瞎子突然為一大幫太安城最拔尖勛貴子弟的先生,若是心懷怨恨,對整個青黨都不曾釋懷,以至于遷怒于他這個離平字頭將軍的洪靈樞,也許很難掀起太大風浪,但終究絕對不是什麼好事,如果洪靈樞沒有進京,始終待在天高皇帝遠的青州一畝三分地,繼續當他的正三品將軍,那麼洪靈樞也許會有遠慮憂,卻斷然不會像現在這樣有迫在眉睫的驚懼。
洪靈樞心深有些唏噓,歸結底,還是青黨在永徽祥符之的廟堂上太缺話語聲,更是他洪靈樞比不上溫太乙在京城深固,換是與陸家慘案牽連更深一些的吏部老侍郎溫太乙,哪怕他與這個年輕瞎子面對面,相信肯定不會如此忐忑不安。
這一刻,洪靈樞無比那個比自平字頭銜更高一頭的征字。
離征字四方大將軍,楊慎杏,閻震春,馬祿瑯,楊隗。其中楊慎杏在廣陵道戰敗后已經失去頭銜,被朝廷丟到北涼道當那個稽可笑的副節度使,閻震春更是戰死在廣陵道沙場,死后倒是獲得一個高規格的謚,倒也算恩澤門庭子孫,最朝廷信任重的馬祿瑯也已病逝,楊隗畢竟年事已高,最多五年之就會退出離軍界,而征平鎮三字武將都是實權本,并非虛銜,所以這一退,不存在站茅坑不拉屎的況,就得立即換人頂替上,比如當今兵部尚書吳重軒,正是頂替閻震春獲得征南大將軍的份。
洪靈樞的京和溫太乙的離京途中,在青黨三駕馬車的領袖陸費墀死后,兩位愈發為一繩上螞蚱的青黨大佬,雖未面,但是有過信來往,悉京城幕的溫太乙為洪靈樞有過一番推誠置腹的講解形勢,在溫太乙當時看來,除去地位超然的大柱國顧劍棠不說,洪靈樞的未來對手,是盧升象,唐鐵霜,許拱,馬忠賢,忠烈之后的薊州副將韓芳,父親正是楊慎杏的楊虎臣,氣運驚人的宋笠,老丈人是顧劍棠的袁庭山,人數多也不多,也不。
如今宋笠袁庭山已經自毀前程,與趙炳陳芝豹兩位造反藩王沆瀣一氣,不用理會。
兵部左侍郎唐鐵霜是福禍相依,也顧大柱國,敗也顧大柱國,在兵部衙門看似風頭一時無兩,連尚書吳重軒都要避其鋒芒,但是在溫太乙眼中,反倒不如許拱更有威脅,這位出江南道的龍驤將軍,后勁不容小覷,作為江南士子在盧白頡失勢后迅速推舉出來的場代言人,許拱不管當下仕途如何坎坷,都難以阻擋其上升之勢,至于既有祖蔭又確有領軍才華的馬忠賢,只要離開家族基所在的京畿之地,溫太乙雖然在信中并未多說一字,但洪靈樞心無比知肚明,青黨所在的靖安道,必然會是這位副節度使的場泥濘之地,不會明目張膽地讓其隕落,事實上青黨也沒有那份實力和氣魄,但要說讓馬忠賢的爬升阻上一阻,緩個三四年,不難。而韓芳楊虎臣兩位年輕后輩,比起做了將近二十年一州將軍、如今又有平字在握的洪靈樞,劣勢明顯,只要這兩個后起之秀沒有大功,洪靈樞又沒有大過,相信洪靈樞會比他們更早一步登頂。
溫太乙原本最不看好盧升象,一場聲勢浩大軍功無數的西楚復國,到頭來為南征主帥的盧升象,只獲得一個類似文臣上柱國的虛銜驃毅將軍,在京城場淪為天大笑柄,現在回頭再看,盧升象的迅猛崛起和長盛不衰,已經無法遮擋,洪靈樞可以與唐鐵霜許拱暗中較勁,卻絕不會試圖跟盧升象掰手腕。
溫太乙在信結尾坦言,沙場對敵,你死我活,真正到了一定高度的廟堂風景,其實有異曲同工之妙,你上我下,絕不是什麼和同塵皆大歡喜。
溫太乙還有些話沒有寫于信上,而是讓那名生于溫家的捎信心腹面對面向洪靈樞轉述。
勿與陳惡,與嚴池集好,切記小心陸詡。
陸詡在京城場明面份僅是勤勉房總師傅之一,此時他向前幾步,做出“舉目四”狀,笑問道:“聽聞洪將軍也在今日小朝會之列,我陸詡恰好正是青州人氏,可否一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