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膏既厚，春雷一，萬發生。

細雨如，臨近黃昏，在胭脂郡府城跟碧山縣相接的道上，三騎疾馳，終于還是趕在晚飯的點進了那條轱轆街，三騎緩行在稍顯泥濘的街道上，最后幾個拐繞來到一座僻靜院落。三人下馬，背掛有那柄大霜長刀的呂云長一臉狐疑，不知道余地龍這家伙為何死活要來一趟這鳥不拉屎的地方，當時師父一說直接返回涼州，這家伙整張臉就垮了，回屋子里拖延了半天，隔著房門說自己吃壞了肚子，讓他呂云長先陪師父上去，呂云長當場就樂了，就你余地龍那力底子，就是吞劍吃刀也搞不壞肚子啊。呂云長調侃了一句難不你懷孕啦？擱在以往，開不起玩笑的大師兄也就要用拳頭跟他切磋切磋了，這次卻沒反應。然后師父也不知怎麼，只說先去趟碧山縣好了，余地龍立即就生龍活虎了，飛奔去馬廄，然后牽馬上馬，一氣呵。柴扉院門用了蘆柴稈做門閂，要是呂云長隨手一推也就給開門了，但是余地龍門路拴好馬匹后，竟是在門口鄭重其事理了理襟，拍了拍肩頭雨痕，這才一本正經敲了敲柴門。很快呂云長就看到里屋房門緩緩打，走出一個飾素樸的子，呂云長小聲問道：“余地龍，是你娘？”

余地龍一臉惱火，下意識口而出，“是你娘！”

大概是覺得院裴姨若是了呂云長的娘親，那呂云長也太祖墳冒青煙了，這哪里是罵人，分明是夸他，余地龍很快繃著臉道：“別嬉皮笑臉的，等下跟我一起喊裴姨。其他時候我不管，今天你要是敢沒個正經，我真揍你。”

呂云長翻了個白眼，不過很快他就有點挪不開眼珠子了，乖乖，這位姐姐可真是好看啊，不過呂云長很快就眼觀鼻鼻觀心，他又不是缺心眼的傻子，在東海武帝城底層江湖爬滾打了那麼多年，年紀不大卻也是老江湖了，用屁猜也該知道這位絕子是他們師父的那個啥了。接下來那位姐姐的言行舉止可就更讓呂云長刮目相看了，自己這個師父是誰？是離王朝最有權勢的藩王不去說，隨便混了幾年江湖，就撈到了天下第一高手的名頭，呂云長還聽說如今在江湖上呼風喚雨的紫軒轅，那位數百年來唯一一位子江湖盟主，當時只不過是師父邊的跟班扈從。可這位隔著一扇破爛柴扉木門的子，也不急著拔掉門栓子，臉冷冷清清的，斜瞥了眼徐年，似笑非笑，還真不如不笑，就是呂云長看著那也絕對是有玄妙有殺機的，只聽說道：“呦，稀客啊。”

佩服得五投地的呂云長，差點就要忍不住出大拇指，心想這位絕對是俠！而且還是是那種不問世事卻武功絕頂的那種真俠！否則看這要給師父吃閉門羹的架勢，全天下誰有這份實力和膽識？余地龍忍著笑意，似乎很開心看到師父吃癟。徐年咳嗽了一聲，等了片刻，看始終沒有開門的意思，有些尷尬道：“這不是有些忙嘛，對了，吃飯了沒？”

裴南葦沒理睬他，這時候余地龍長脖子，很乖巧地燦爛笑道：“裴姨。”

裴南葦會心一笑，這才給三人開了柴門，了余地龍的腦袋，“好像長高了些。”

余地龍嘿嘿笑著。四人一起走向屋子，呂云長鬼頭鬼腦環視四周，實在是看不出啥門道啊，就是一座很尋常的北涼小戶人家，墻角有綠意淡淡的菜圃，甚至還有簡陋的舍。余地龍踹了一腳呂云長，呂云長低聲道：“干啥？！”

余地龍怒目相向，呂云長愣了一下，這才趕出笑臉道：“裴姨，我呂云長，是師父的大徒弟。”

從葫蘆口返回后一直斜背有那柄涼刀的余地龍，面無表地抬起手去握住刀柄，不敢真跟余地龍玩命的呂云長趕忙笑道：“說錯了說錯了，我是師父的關門弟子。余地龍是我大師兄，師父還有個徒弟，王生，是二師姐。”

裴南葦笑著點了點頭。

進了屋子，裴南葦去灶房給師徒三人做了些淡菜吃食，四個人一人一張凳子圍坐著桌子，徐年緩緩下著筷子。

裴南葦問道：“什麼時候走？”

徐年苦笑道：“這就趕人了？”

裴南葦沉默片刻，突然皺眉說道：“你不是還掛著碧山縣主簿嗎，怎麼領不到俸祿了，我元宵后去過縣衙，戶房胥吏說你也不用再去衙門點卯。后來聽說縣令跟郡守大人通了氣，要換上一名赴涼的外鄉士子替補上主簿的空缺。”

徐年笑道：“占著茅坑不拉屎，是不太像話，俸祿也就……”

發現裴南葦死死盯著自己，徐年一拍筷子，立即見風轉舵佯怒道：“豈有此理！這不是欺負人嘛，我找個機會去縣衙說理去。”

裴南葦說道：“吃過飯就去。”

徐年小心翼翼問道：“家里沒有閑余銀子了？”

裴南葦淡然道：“過日子，哪有嫌銀子多的？”

苦孩子出的余地龍一臉深以為然，點頭道：“就是就是。裴姨，你說得對，等下我和師父一起去那碧山縣衙門幫你討要俸祿，不給的話……”

裴南葦微笑道：“好好說話，別打架。”

余地龍使勁點頭，向徐年，嚴肅道：“師父，咱們北涼不是有戰功就有賞銀嗎，葫蘆口外那些都是大個子的，不算我的，要不然你先預支給我十兩銀子，以后我在戰場上補上。我先把銀子存在裴姨這邊好了。”

徐年在桌子底下踢了這哪壺不開提哪壺的笨徒弟，無奈笑道：“我上沒帶銀子。”

余地龍不依不饒追著說道：“咱們不還從郡城那邊帶走了兩罐棋子嘛，轱轆街上也有當鋪的，我瞅著還值錢，要不然挑個四五十顆給我，我典當個十兩銀子先？”

徐年手了額頭，輕輕嘆息。這胳膊肘往外拐的小敗家子，那各有一百八十顆的兩只紅棗木罐，魚腦凍黑棋也好，雪印白棋也好，僅就材質而言，一顆棋子別說十兩銀子，十兩金都不賣。而且這類古董奇珍，跟收藏珍版書籍一個德行，最是講究一個喜全忌缺。再說了，那可是西楚宮廷的頭等用貢品啊，天曉得昔年是不是哪位棋待詔的心頭，甚至有可能連國師李弼或者曹長卿都用過它們與人對弈指點江山。

裴南葦不悅問道：“他才多大的孩子，就去沙場殺人了？”

徐年看著平靜道：“他是我的徒弟。”

余地龍大概很怕師父和裴姨因為自己而吵架，笑道：“裴姨，沒事，我是北涼人，既然有武藝，上陣殺蠻子也是應該的。以后等我還完大個子的債，再有立下軍功，銀子都往你這兒寄送，你幫我存著好不好？到時候裴姨你隨便用就是了。”

裴南葦笑著嗯了一聲，“回頭姨找人大修一下房子，建四合院，到時候專門幫你留一間屋子。”

狼吞虎咽的余地龍抬頭雀躍道：“好咧！”

徐年吃過飯，放下筷子，看了眼裴南葦，“我跟你去縣衙，讓倆孩子洗碗筷好了。”

兩人各自拿了把油紙傘走出屋子后，呂云長盤坐在凳子上，向忙著收拾碗筷的余地龍，小聲問道：“裴姨到底何方神圣啊？怎麼瞅著咱們師父著的。”

心極佳的余地龍有了開玩笑的念頭，故意神兮兮道：“裴姨可了不得，武功沒有天下第二，也有天下第三。”

呂云長一臉匪夷所思，“你唬我？”

余地龍撇道：“信不信，反正裴姨一手指頭就死你。對了，這是我家，你以后登門拜訪，記得別蹭吃蹭喝，得帶禮。”

呂云長一陣呲牙咧。

余地龍捧著碗筷歡快跑向灶房，“有家嘍。”

徐年和裴南葦走在巷弄里，慨道：“謝了。”

裴南葦淡然道：“因為余地龍那孩子？不用，我本來就喜歡這孩子。倒是那個呂云長，渾戾氣，不太喜歡。”

徐年搖頭道：“你錯了。我如果撒手不管，呂云長以后撐死了也就是個在江湖上翻云覆雨的梟雄，做個什麼武林盟主就差不多了。可余地龍要是沒有管束，或者說心里頭沒個牽掛，會很可怕的。這孩子未必沒有機會為一個王仙芝。”

徐年有些頭疼，“以后的天下是怎麼一個景不好說，但是在黃三甲把八國氣運轉江湖后，當下的武林就像是一座竹林，是個雨后春筍的大年，可接下來，馬上就會是竹子開花的景，一死就死大片，方圓幾十里甚至幾百里都死絕的那種。何況以后再無大年收一說了，都是小年份。越是這樣，我三個徒弟，余地龍，王生，呂云長，他們就越會出類拔萃。尤其是機緣最好就最高的余地龍，到時候他肯定一峰獨高，說不定會是在我這一輩人以后的百年江湖，唯一一位陸地神仙。所以他有沒有一個家，很不一樣。”

裴南葦笑道：“所以你這才樂意來這邊看一眼吃頓飯，真是難為你這個北涼王既要跟北莽蠻子打仗，還要憂國憂民憂天下了。而且你連自己徒弟也算計，不累嗎？”

徐年自嘲道：“憂國憂民就算了，我實在沒那份閑心。說到底，我就是想要守住徐驍傳給我的家業，這個是底線。在底線之上，能夠錦上添花做點好事，那是更好。做不到，也不強求為難自己。但什麼落井下石什麼火上澆油，也還真不樂意干。至于你說的算計？也許吧，沒辦法啊，一看到余地龍這個徒弟，就很難不想到那個王仙芝。他和黃龍士張巨鹿三人，是三個我早年很討厭，但最后自己不得不去佩服的人。”

裴南葦突然說道：“剛聽到從葫蘆口那邊傳來的軍，說是臥弓城和鸞鶴城一下子就給北莽蠻子攻破了，我以為你會讓諜子帶話給我，讓我搬回清涼山。這兩天碧山縣城都在說你親自帶兵去了葫蘆口外，殺了很多蠻子。那我是不是可以不用去涼州了？”

徐年笑道：“不喜歡就不用回去，而且跟你說實話好了，如果北莽大軍真能南下，北涼四州，幽州只會是最后一個。”

裴南葦疑道：“比涼州還晚？”

徐年點頭道：“地理形勢使然，打個比方，幽州是肋，而且極其難啃。流州是一碟開胃菜，味道辛辣，但是北莽真要咬咬牙，也能吃掉。陵州是一盤山珍海味，就是離著有點遠，蠻子的筷子夾不到。因此雙方主戰場只能是在涼州，城池攻守，雙方輕騎伺機而，甚至歷史上第一次大規模重騎兵之間的沖撞廝殺，都有可能出現。”

裴南葦輕聲道：“北涼道還是太小了，人口也不夠多。”

徐年有些無奈，“要不然你以為？離當初張廬顧廬制馭諸多藩鎮的手筆，很大程度參考了荀平撰寫的《括地志》和謝觀應那部《洪嘉年郡縣圖志》，幾大藩王的疆土，徐驍的北涼道能養兵多，趙炳的南疆能養兵多，都是被無數次推演計算過的。永徽中期開始，對北涼道的各種掣肘和扶持，當時都建立在北莽以北涼作為南下切口的基礎上，元本溪就是在賭出現有今天的局面。至于趙炳的南疆，則是用來針對廣陵道上的西楚復國，否則離哪來的底氣在楊慎杏閻震春大敗后，依舊那麼氣定神閑？趙惇甚至還有閑逸致在死前都只是帶著顧劍棠，跑去薊州看風景，而不是去京畿南給大軍鼓舞士氣，更沒有火急火燎讓兩遼邊軍南下，為什麼，很簡單，西楚復國，在趙惇眼中本就不是什麼傷及一國元氣的大事，他要做的，不過是拿火候，削弱北涼道以外所有藩王的割據勢力，前期吃了敗仗多，他不怕，他反而怕楊慎杏閻震春一開始就連戰告捷，導致沒有廣陵王趙毅、淮南王趙英、靖安王趙珣什麼事，否則你以為為何諳兵事的閻震春當時會倉促南下馳援楊慎杏？盧升象會看不出風險？戰后看似胡發號施令釀大禍的京城兵部，為何連同盧升象在無一人被問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