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文鸞迅速搖頭道：“不對！雖然那些春秋民的確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北莽的尚武之風，但是對那老婦人來說，接納這些人，利遠大于弊。現在他們打幽州葫蘆口，打涼州虎頭城，就已經證明這一點，他們的攻城方式與中原無異，僅葫蘆口舉例，那先鋒大將種檀打臥弓城和鸞鶴城甚至都有練兵的閑逸致，打臥弓，只打一面，表面上看去跟孩子過家家鬧著玩差不多，但很快他打鸞鶴，就開始嘗試著圍三闕一，甚至破城之后，對敵對己都殘忍到故意打那城的巷戰，如今打霞，北莽步卒更是越發嫻，在局部戰場上的傷亡人數驟減。打北涼就已是如此步步為營，以后萬一……萬一北莽真有機會去攻打中原那些城池，除了西蜀和兩遼還可一戰，除此之外，誰守得住？！燕敕王趙炳的大軍？北蠻子假使都打到南疆了，還有意義嗎？就算不提戰場，那個太平令甚至已經準備好如何攻下北涼后，將以最快速度填補上大量于政事的文，以此穩固后防，讓北莽騎軍南下沒有后顧之憂，這擱在二十年前，北莽即便敢想，也萬萬做不到！”

徐年笑問道：“老將軍，有沒有想過，當時為什麼徐驍和李義山都完全不反對我去北莽，反而是支持的態度。”

燕文鸞臉依舊沉，但沒了先前半點掩飾都沒有的殺心，輕輕搖頭。

徐年向窗外開始明朗起來的天，緩緩放下酒壺，輕聲道：“老將軍，耐心等著吧，我當年獨自一人去北莽，只是在跟某些人傳達一個消息。很冒險是不是？但如果不這麼冒險，如何能讓別人心甘愿冒更大的風險？至于北莽還有誰不忘當年初衷，我不知道，但人數肯定不。我都不知道，北莽那老嫗和太平令更猜不到。”

燕文鸞呆若木。

徐年站起，低頭看著那張些許酒漬早就不見痕跡的桌面，“也許你會問那些個讀書人能靠得住？”

徐年自顧自笑起來，“前些年，誰敢點頭，我只當是個笑話。但是天底下的讀書人，僅是我們都經歷過的春秋，就有死守襄樊城十年的王明，更有自尋死路的張巨鹿啊。”

燕文鸞吐出一口濁氣，苦道：“薊州還有個衛敬塘。事實上，春秋之中，這種慷慨赴死的讀書種子，不。當然我燕文鸞也親手殺了不。”

徐年走到窗口，“黃三甲曾經說過這天下，肯定是讀得起書識得字的人越來越多，大上的趨勢，也是不可阻擋的人心不古，世風日下。但是，不是讀過書認識字，就可以為他黃三甲上的‘讀書人’。”

徐年出手掌，慢慢握拳，“懂得越多，握有越多，則敬畏越，人之常。幾年前那個沒重新練刀習武的世子殿下，敢對天人不敬？”

“心猿意馬，心猿意馬……道教有‘心猿不定，意馬四馳’的警示，佛家也有‘制其心，調伏猿馬’的說法，但是怎麼做，都太籠統飄渺了，讀書識字一直都是奢侈的尋常老百姓，做不來。儒家就很簡單明了，一個字，禮。禮既是框架，其實更是一只牢籠。老百姓不懂，沒關系，我們訂立很細的規矩，你們跟著做便是。我想儒家能夠在諸子百家中穎而出，最終一枝獨秀力別家，這是很重要的原因之一。當然，是個人都喜歡無拘無束，自由是天，在這種幾乎不可調和的沖突矛盾下，儒家又跟人本惡的墨家產生巨大分歧，儒家圣人早早提出了人本善，后世賢人不斷用各種手段潛移默化，比如那蒙稚兒捧起書本后，就都要死記背否則會挨板子的‘三百千’，說到底，這就是教化之功。而有趣的是，道教圣人又跑出來打岔了，說要‘絕圣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誰對誰錯？也許沒有對錯。”

“黃三甲覆滅春秋，所做之事，只不過是給天下人一個更早擁有做‘自由’的選擇機會。而張巨鹿這個做了整整二十年離補匠的讀書人，則是用自己的死，為這種他‘背著’趙家去推波助瀾的后世‘自由’，提前補了一條框架，也許他張巨鹿本是徒勞，毫無意義，但既然能想到也能做到，那就去做，這就是張巨鹿。我徐年做不到，你燕文鸞做不到，那些永徽之春的名臣做不到，甚至連坦坦翁和齊龍也一樣做不到，事實上除了他這個碧眼兒，沒人做得到。”

“也許再沒辦法三寸之舌‘禍害’世人的黃三甲，沒有跟我們說一句話：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那個沒有一封書一句言的前任首輔張巨鹿，本該笑著留給所有把他當傻子的后人一句話：子非魚，安知魚之苦樂？”

燕文鸞拎著酒壺，站在徐年邊，這是他第一次聽著徐年長篇大論，這個年輕人當時在陵州在幽州殺人，可沒這般絮絮叨叨。

不過燕文鸞一點都不厭煩。

燕文鸞一手負后，一手倒酒，喝以后，晃了晃酒壺，意猶未盡，問道：“那麼李先生呢？”

燕文鸞轉頭的時候，看到這個年輕人笑了，手指了指北方，徐年臉上有著他燕文鸞這種大老武人注定沒有的那種風流。

“世人不是都說我師父心狠手辣喜好絕戶計嗎，洪嘉北奔，是他絕了中原讀書種子的戶，然后到了北涼，那十多萬流民，只是牛刀小試而已。接下來，大概就是北莽了吧。”

燕文鸞嘆了口氣后，很快爽朗笑道：“王爺，我的心結沒了。說來好笑，一開始趕來胭脂郡，是想厚著臉皮跟你拍馬屁的，葫蘆口外那些戰事，你和郁鸞刀打得漂亮至極！不退營的設立，更是讓整個幽州士氣大振！沒想到后來就變味了，剛才差那麼一丁點兒就要掀桌子打人了，當然最后下場肯定是我被你隨便揍得滿地找老牙。雖然王爺沒有徹底挑明，但我燕文鸞相信大將軍，相信李先生。認定了這件事，我也明白為什麼李先生從一開始就不看好陳芝豹，有這場洪嘉北奔，北涼給他，打完了北莽，以后的天下，板上釘釘還會有下一場讀書人眼中的春秋不義戰。”

徐年沒有說話，神有些疲憊。

燕文鸞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說道：“王爺，有件事我不說憋在肚子里，難！陳芝豹雖然離開了北涼，但我燕文鸞敢保證，他在北涼這麼多年，不曾有反心，對你肯定不滿，但絕對沒有那種殺人的歹意。我相信他只是在等，若是大將軍走后，你徐年撐不起北涼，他才會走出來，讓北涼姓陳。至于最后整個天下該姓什麼，是姓慕容，還是趙，或者是姓陳，那就要看他陳芝豹的本事了。”

徐年笑道：“我知道。”

燕文鸞小聲問道：“當真？”

徐年轉頭，“那我不知道？”

燕文鸞哈哈大笑，“看來是真知道，是燕文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徐年跟著笑起來，“罵人不是？”

燕文鸞起先錯愕，略作思索后，那只獨眼中的笑意更盛，但故意無奈道：“讀書人的皮子，就是厲害，不服不行。”

最后，風塵仆仆趕來的北涼步軍統帥猛然抱拳，“王爺，走了！還是當時咱們在幽州見面時的那句話，如果有機會，就是我燕文鸞躺在棺材里了，也要抬去北莽王庭。”

不等徐年說什麼，老人轉大踏步離去，經過桌子的時候，停下形，喊了句接住，拿起酒壺丟給徐年，“就當末將請王爺喝過酒了。”

徐年抬手接過酒壺，看著那個已經過門檻的背影，一臉驚訝，自言自語道：“還有客人拿主人的酒用來請客的？”

燕文鸞大步走在廊道中，當時本想在“相信大將軍，相信李先生”之后接著說“相信你徐年”的老人，那時候還是忍住沒有說出口，此時也是自言自語道：“大將軍，像這麼打仗，就有滋味了。跟當年跟著大將軍一樣，什麼都不怕，只怕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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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頭到尾都沒有喝酒的徐年坐回位置，神有些凝重。

那個溫文爾雅的四皇子趙篆，當了皇帝后還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如果說張巨鹿的死，是他爹趙惇的授意，那麼元本溪無聲無息的死，可就完全是他趙篆的冷手腕了。不過徐年對此不奇怪，趙家先后三任皇帝，哪個不是狡兔死走狗烹的行家里手？這位才坐上龍椅的離天子暗中打開薊北門戶，倒不是吃飽了撐著要給北莽兩名萬夫長送戰功，而是在離北涼各自換了一位繼承人后，徐年抗拒圣旨在先，率先表明北涼底線，而他趙篆在登基后，也很快借著幽州一萬騎闖薊州一事來還以，告訴他徐年離朝廷的底線也不低。而袁庭山在“失去”銀鷂城后的將功贖罪，也沒讓跟他老子趙惇一樣極其關注薊州軍務的趙篆失，徐年剛得到諜報，從袁瘋狗搖一變為袁將軍的那個家伙，除了薊州騎軍，還帶上了兩大岳父之一雁堡家主給他的七千多私軍騎，守株待兔，拼掉了大如者室韋和王京崇兩位北莽捺缽的八千騎，遞往太-安城的捷報上是寫“己方折損不過三千，破敵斬首萬余”，徐年自然清楚雁堡李家數代人積攢下來的那兩千多老本騎兵，肯定是不在這三千之列的，不過這一戰之后，想必新登基就有邊功在手的趙篆會龍大悅，為了廣陵道已經焦頭爛額的京城兵部會高興，東線兩遼也會人心鼓舞，朝野上下，尤其是士林，也會對這個原本印象不佳的袁瘋狗大為改觀。其實如果不是有他徐年頂著當那天底下最大的箭靶子，袁庭山哪怕立下數倍之多的軍功，也只會惹來冷嘲熱諷和猜忌。

徐年冷笑道：“跟我這個公認只是命好才有今天的北涼世子殿下相比，你袁庭山的命，也不錯嘛。”

真正讓徐年頭疼的不是袁庭山和薊州，而是兩件事。事實上趙篆在開春之后做了很多，比如翰林院的遷址，還有將一名小小戶部員外郎提議的重訂天下版籍，放了他與中樞重臣的“小朝”中，比起前者跟北涼的風牛馬不相及，后者可就是對北涼遞出一把刀子了，北涼暫時人心穩定，先前該走的，和能走的都已經離開主要是集中在陵州的北涼道，沒有太大影響，若是版籍在此時變更，等于打開一個大口子，北涼哪怕軍戶是大頭，但涉及底層百姓的切關系，能離開是非之地，那些沒有青壯在邊軍中的老百姓，誰愿意留在北涼境“等死”？

徐年閉上眼睛，“在此事上最能說話的戶部尚書元虢閉口不言，不出聲，那就已經是很明確的表態了。可惜好不容易東山再起，才做了沒幾天的‘地司徒’，恐怕就又要被打冷宮了。中書令齊龍支持，門下省坦坦翁反對，天殷茂春支持，但說此事‘宜緩不易急，速則不達’，嘖嘖，這份措辭可真是講究啊，‘不易急’，易而非宜，真是妙至極。中書省二把手趙右齡果然跟殷茂春唱了反調，不愧是科舉同年沒出息的，盟友，有出息的，政敵。”

如果說這還不是迫在眉睫的事，那麼有一件被掩蓋在一件件大事中的“小事”，是整個北涼道真正意義上的意外之喜和燃眉之急。

意外之喜，是張巨鹿繼門生衛敬塘之后的又一個蔽手筆。如果不是離漕運出現這樁被朝廷刻意淡化的舞弊案，徐年本沒辦法順藤瓜猜到張巨鹿的用心。原來這麼多年來，張巨鹿和坦坦翁先后盯著漕運尤其是涼漕糧一事，看似百般刁難，暗中竟然讓人在暗中“私自”囤糧，那些于灰地帶的糧倉，全都是在襄樊城更西北的廣陵江沿岸地帶，徐年敢斷言張巨鹿是在等，等著北涼若是果真愿意與北莽大軍死磕到底，那麼這些原本屬于北涼的漕糧，就會順暢送北涼境，若是北涼藏掖實力，徐驍和他徐年有心保留實力割據一方，那這些糧草就甭想拿到了。張巨鹿曾經決意要改革漕運、胥吏和廣陵水患，后來一一無疾而終，其中未必不是這種“私心作祟”必須做出的割舍。治國何其艱辛復雜，僅是這暗藏漕糧一事，就牽扯到漕糧員的一系列繁瑣任命，更涉及到躺在這一國命脈上吸飽腹的那些皇親國戚和“開國”功勛，與這些蛀蟲碩鼠的利益博弈，張巨鹿既要做到讓天下運轉無礙，又要保證能夠在北涼的確是死戰北莽后，朝廷或者說他當朝首輔張巨鹿也能拿出一份誠意，更要對皇帝對那些權貴都維持一個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