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年把茶壺茶碗都推開,雙指并攏在桌面上劃出一條軌跡,緩緩說道:“在春秋之前,自大秦立國以來,每次北方游牧民族發的游掠侵襲,或者是中原部的不安,中原士庶都是避禍南徙,歷史上數次大規模冠渡江,宗室門閥都是由北往南,只有南遷南遷再南遷,從未有過北渡廣陵江,其中以永禧末年的‘劉室幸蜀’和大奉覆滅后的‘甘南渡’最為典型,可以說春秋九國中的‘楚姜’能夠為執牛耳者,甘南渡帶給他們的中原正統份,功不可沒。跟以往截然相反的洪嘉北奔,眾所皆知,有兩條路線,其中這一條是遷徙離國都太-安城,以后宋、大魏和后隋三國民居多,夾雜有量西楚和南唐民。”
徐年又在桌上劃出一條稍顯彎曲波折的軌跡,“在這之后,大概相距半年時間,一場規模更大牽涉士族更多的空前逃難,開始了。風骨最的西楚,最喜糜爛豪奢的南唐,故土結最重的西蜀,幾乎都出現在這洪流之中,大大小小十數人流,最終在如今的涼幽河三州形匯合之勢,進北莽姑塞龍腰兩州地帶,造就了眼下的北莽南朝盛況。”
燕文鸞點了點頭,說道:“當時褚祿山千騎開蜀后,咱們用步卒就打得西蜀大軍丟盔棄甲,顧劍棠那家伙運氣好,作為南唐頂梁柱的顧大祖運氣又太差,幾乎是兵不刃就拿下了南唐,八國君主上吊的上吊,自焚的自焚,階下囚的階下囚,所以離老皇帝這才說了句‘終于可以用趙家太平火報天下太平了’。但是這跟那四人有何關系?傳言李先生跟納蘭右慈曾經一起游歷春秋,就算是真的,各為其主,也絕對不至于聯手做事,更別提跟那位咱們北涼死士殺了很多次都沒宰掉的半截舌元本溪了。”
燕文鸞嗤笑出聲道:“王爺,我燕文鸞雖說是一介莽夫,但總算也知曉一些打仗以外的天下事,你要說這四人像咱們此時這樣坐在一張桌子上,謀劃了那洪嘉北奔,我可就真要笑掉大牙了。不需要草稿的牛皮,也不是這麼吹的嘛。”
徐年臉如常,搖頭道:“退一萬步說,各有陣營各有所謀的四人當真聚頭謀劃,在中原游歷二十余載的北莽太平令,又豈會察覺不到端倪?”
燕文鸞忍不住氣笑道:“那王爺你說個屁啊?”
徐年眼神平靜地看著老將軍,后者破天荒沒有瞪眼回去,只是尷尬一笑,擺了擺手,“接著說,我不廢話了。”
徐年繼續說道:“以三寸舌攪春秋的黃三甲,其實在這場千年未有的變局中什麼都沒有做,之所以將他拉進來,只是因為沒有他,就不會有離大一統的局面,更不會有洪嘉北奔。要說春秋之事,黃龍士此人必然繞不過去,以后的史書也是如此。黃三甲用皮子合縱連橫,我爹用鐵騎和徐刀,使得神州陸沉。于是有一個新的問題擺在某些人眼前,雖然中原事了,但是北邊還有個虎視眈眈的鄰居,這個時不時就要來南邊鄰居家搶東西的北方惡鄰,比西楚士人眼中沒有教化可言的離更加鄙野蠻,既然離都能打下中原,那麼更為崇尚武力的北莽有沒有可能更進一步,連離都給吞并了?”
燕文鸞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陷沉思。他只是個帶兵打仗的武人,還真沒有考慮過這個難題。有大將軍在的時候,連同燕文鸞在所有北涼人,幾乎都擁有一種堪稱自負的強大自信,那就是北涼三十萬邊軍在,北莽蠻子就別想南下中原一步。這需要什麼理由?不需要。大將軍去世后,很快就是北蠻子百萬大軍境叩關,也由不得燕文鸞去深思什麼,至于洪嘉北奔這種陳年舊事,誰會在意?
徐年停頓了許久,好像在醞釀措辭,等到燕文鸞一臉探詢過來,這才說道:“我師父從不愿意提起同為謀士的納蘭右慈,但跟此人是舊識,是真的。這場謀劃,也不是師父生前跟我說的,是我自己從蛛馬跡中找出來的,陳錫亮在聽閣頂樓遍覽筆記手札,去年末他有過一封信到清涼山,證實了我的猜想。我可以斷定,最初肯定是師父想到要設這個‘大局’,一開始念頭大概發生在西壘壁之戰尾聲,打下西楚,就等于收拾干凈了黃三甲東一榔頭西一錘子敲出來的爛攤子,我猜在他陪徐驍北歸京城途中,可能是遇上了跟當時追隨燕敕王趙炳一同北行的納蘭右慈,也可能兩人本就沒有面,但有過極為蔽的書信來往。后來擺在臺面上的事,老將軍應該或多或知道一些,在西楚損兵折將的徐驍在廟堂上剛剛為北涼王,就放出話去要在就藩西北之前洗廣陵江,要讓西楚士子的尸堵住那條大江的海口。沒過多久,趙炳也為轄境疆土最為廣闊的燕敕王,而且很快就有南唐余孽起兵殺死離三千留守士卒的驚天慘案,噩耗以八百里加急傳京城,當時趙炳在世人眼中心肯定本來就很差,因為按照軍功本該敕封在富饒甲天下的廣陵道,本就沒有趙毅的份。結果南疆給了他這麼一個下馬威,無異于火上澆油,藩王中最嗜殺的趙炳按照常理,肯定火冒三丈,野史便傳‘趙炳持刀砍掉一棵秦柏,誓言殺絕南唐青壯’。”
燕文鸞嗯了一聲,“這件事確實是真的,大將軍當時還跟咱們當笑話說來著。”
老人突然咦了一聲,“但是如果我沒有記錯,當時老皇帝犒賞功臣,在最為重要的封王就藩上,大將軍掉顧劍棠為北涼王,沒有誰敢多說什麼,顧劍棠只能當個留京的兵部尚書,只好在兩朝天子眼皮子底下搗鼓出那座破爛顧廬,有個說法是怎麼說來的?”
徐年笑道:“聊以自-?”
燕文鸞笑了笑,點頭道:“對。”
然后燕文鸞轉回正題說道:“可是朝廷起先有意讓趙炳擔任淮南王,別說天高皇帝遠的南疆,就是靖安王都當不上,只能當個淮南王,幫著離趙室盯大將軍,趙炳肯定不樂意,就自己要求去兩遼當膠東王,大將軍后來跟我們這撥人親口說過,趙炳跟老皇帝私下有過一場聊天,說他不樂意在大將軍屁后頭吃灰,要去兩遼打北莽蠻子,說他趙炳就算要死,也是戰死在馬背上。但是結果很出人意料,趙炳了燕敕王。雖然比不上趙惇的胞弟趙毅,但比起那個憋屈了大半輩子的淮南王趙英,還是要舒服很多。”
燕文鸞重重拍了一下膝蓋,沉聲道:“這麼一來,就說得通了,要想驅趕春秋民,迫他們北渡廣陵江,不把本該最不愿背井離鄉的蜀楚唐三國得走徹底投無路,尤其是那些個‘百年國,千年家’的世族門閥,是不會甘心在亡國之后又當喪家犬的。王爺,這里頭,就是后來為離帝師的元本溪這第四位謀士,出了力,了手腳吧?怎麼,李先生跟此人當年真的也有不為人知的牽連?”
徐年搖頭道:“沒有。元本溪只是為趙家謀而已。”
燕文鸞無形中變了一個向老師求教學問的蒙學稚,好奇問道:“王爺,此話怎講?”
但是徐年走神了。
燕文鸞有些無奈,老人也沒那個臉皮再問,再者你徐年不說,我燕文鸞還不能自己想?然后老人認真思索片刻,突然大聲說道:“趕了這麼多路,喝茶,淡出鳥來,不夠勁!王爺,來點酒?”
徐年笑著起去拿酒,等他拎著兩壺綠蟻酒回到書房后,燕文鸞迫不及待打開一壺,接連痛飲三大口才罷休,狠狠抹了抹,笑道:“王爺說元本溪為趙家皇帝打算盤,是不是說元本溪本就不放心那些在八國版圖中深固的蛀蟲豪閥,既然不待見他們,又怕他們惹是生非,耽誤趙惇登基以后發對北莽的那場大戰,擔心這些民老會在背后捅刀子,那麼干脆就把他們攆出去?這就跟離文人必須異-地為是一個道理嘛。”
好不容易才想到這一步的燕文鸞很快就自我懷疑起來,不得不再度開口問道:“但是元本溪舍得這麼多所謂的冠士族一口氣跑到北莽去?”
說到這里,猛然驚醒的燕文鸞眼神驟然冰冷起來,語氣也淡了幾分,死死盯住徐年,“離自永徽元年起便頒發了一條重律,鐵十斤,匠人一名,一旦流北莽,當地員,流徙三千里。薊州河州,還有東線兩遼,這麼多年來,邊境上許多人鋌而走險,因此暴富,事后也有追究。可在咱們北涼,二十年來,在李先生主張下可是那雜號將軍和實權校尉,就殺了十多個。”
燕文鸞握桌沿那只裝過了熱茶又裝烈酒的大白碗,瞇起眼,惻惻說道:“王爺既然今天跟本將說起了這洪嘉北奔,自然大有深意,本將也打死不相信李先生和那納蘭右慈是想著讓北莽實力大增,才讓北莽平白無故多出一個南朝,多出那些天天把中原正朔掛在上的近百萬春秋民。但如果王爺今天不能給本將一個說法,那本將可要替臥弓鸞鶴兩城的陣亡將士,以及接下來所有戰死的北涼邊軍,斗膽跟王爺討要一個說法了!”
徐年沒有著急辯解什麼,而是手指蘸了蘸酒水,彎腰在桌面上南北兩端各點了一下,“要此事,得先形一個關門打狗的局面,揚言要殺盡南唐青壯男子的趙炳,是做抄底的臟活。事實上,他的確是一到南疆那邊就殺了數萬南唐降卒,這些人里,大概只有幾千人是真有反心,其他絕大部分,都是冤死。抄底活有人做了,還得有人來關門,徐驍就是做這個的,只不過他當年帶兵赴涼,走得出奇緩慢,當時覺得自己被我師父和納蘭右慈擺了一道的元本溪,是有亡羊補牢之舉的,元本溪跟你一樣,希那些門閥勢力‘樹挪而死’,別影響他輔助趙惇打北莽的頭等大事,但是元本溪同樣不希那個下半年的洪嘉北奔,竟然會一口氣直接跑到死敵北莽去,他的本意是讓徐驍的大軍快馬加鞭,趕在這之前堵住西北大門,好把這群待宰牛羊趕回京畿一帶,跟前一洪嘉北奔的洪流呆在一起。所以這就有了朝廷命令顧劍棠心腹將領蔡楠倉促西行的局面,只不過當時徐驍也好,薊州韓家也罷,因為各自的原因,都沒有阻攔,導致了當時手中騎軍不多的蔡楠沒能功。之后,離不敢拿徐驍怎麼樣,你一個韓家還收拾不了?所以朝廷很快就將韓家滿門抄斬,當年逃掉一個網之魚,如今又了忠烈之后,都只是一道圣旨的事。當年張巨鹿主持此事,是真心想要殺韓家,但要說他是恩師影響,因私怨而殺人,那就太小看他了。”
徐年提起酒壺后,始終沒有喝酒,“元本溪之所以沒有在這件事上糾纏不休,很簡單,是由于幾場大戰下來,離連戰連敗,趙家老底子的銳損失慘重,然后突然發現北莽忙于消化南朝,想著幾年后畢其功于一役,這就讓趙惇主政的離朝廷得以息,一點一點勵圖治。加上元本溪也不覺得在將來比拼國力底蘊,離會輸給北莽,洪嘉北奔就逐漸為無人問津的一筆爛賬。離朝野不敢就此出聲,因為這是以開明大度著稱于世的趙惇,唯一不能的逆鱗。”
差一點就要摔碗翻臉的燕文鸞皺眉問道:“言下之意,是說那些冠北渡,是拖累了北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