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弓城外，不復見各地烽燧點燃平安火。

北莽先鋒大軍，兵臨城下。

大風，黃沙，貧瘠的土地，大風又將這些干燥黃土吹拂到空中，撲擊那些獵獵旗幟。城外北莽戰陣前方，不斷有銳游騎飛馳傳遞軍令。臥弓城頭，一張張大型床弩蓄勢待發，所有城頭將領都下意識握了刀柄。

一聲高凌厲的號角，驟然響起！

若是以往北莽南下游掠遇城攻城，這個時候多是驅使中原邊關百姓和降卒前沖，不但填土壕，還能夠大量消耗守城一方的箭矢，最多同時輔以輔兵推楯車前行，步騎蜂擁而出，臨城后萬箭齊發，可以達到“城垛箭鏃如雨注，懸牌似猬刺”的效果，只要守方出現軍心不穩，憑借北莽武卒的悍勇，登城后一戰擊潰。但是今天這次兵臨臥弓城，北莽東線軍務在主帥楊元贊的主持下，展現出與以往兩百余年北蠻侵掠叩關截然不同的攻城風格，左右兩翼各三千騎軍護衛中軍步卒開始沖鋒的同時，有一種往年極出現在西北邊塞的兵家重，以大規模集結的方式浮出水面，投石車！

楊元贊幾乎是在一夜之間便架設了不下六百座投石車，最大者需要膂力出眾的拽手兩百人，一顆巨石重達百斤！六百座投石車，不但車兵南下時攜帶有相當數量的巨石，還在進葫蘆口后沿路搜刮殆盡了臥弓城以北所有大石。此時，所有按兵不的北莽將士都不自抬頭，安靜等待著那壯觀的景象，無數巨石將一起向高空拋灑而去，然后重重砸在臥弓城墻頭，或是落在環城兵道和登城。

六百座投石車，看似面朝臥弓城列陣平正，若是由城頭那邊來，便知擺出了一個弧度。力強者架在距城最遠的弧心，稍弱者設于左右，以此類推。

不知道是誰率先喊出“風起大北”，投石車附近的北莽大軍齊齊竭力吼出這四個字。

當第一顆特意裹有油布被點燃的百斤火石，高高飛起，被拋擲向臥弓城。

那一幕，仿佛一位天庭火靈降落人間。

數百顆巨石追隨著這顆火石砸向幽州葫蘆口第一座城池，所有北莽將士都為這種陌生的攻城手段而震驚。

巨石落在城頭，墜在城，或是為城墻所阻滾落護城壕。

城城外，滿耳盡是風雷聲。

所有人都像是到了大地的震，臥弓城如同在無聲嗚咽。

而那早于投石先行卻慢于巨石撞城的六千莽騎，當然不是直接攻城而去的，以騎攻城，除非是不到萬不得已，否則再家大業大的統兵將領也吃不起這種疼，這些騎軍的作用僅是護送步卒順利推進至城外兩百步，幫己方步軍制城頭的弓-弩狙殺。與步卒拉出一段路程的兩翼騎軍，在朝城頭潑灑出一撥箭雨后，不再前驅，而是迅速斜向外疾馳，為后方騎軍騰出位置，所以兩支騎軍就像洪水是遇上了礁石，卻并不與之拼死相撞，自行左右散開。一名領軍的健壯騎將在返的時候，回頭瞥了眼

那座城頭，為楊元贊嫡系親軍的千夫長，他是知道六百座投石車存在的，而且也比普通千夫長更早知曉投石車的威勢，原本在他看來都不用兩支騎軍的護衛，臥弓城守軍在數百顆巨石的集轟砸下，就會嚇得抬不起頭來，任由城外步卒一路推進到壕外，但是在沖鋒途中，他前后不斷出現了傷亡，城頭床弩一陣陣勁，其中有先后兩騎竟是直接被一巨大弩箭貫穿！兩騎尸就那麼掛于弩箭給當場釘死在地面上。若說北涼勁弩鋒銳早有耳聞，那麼在巨石炸裂無數跺墻的時刻，臥弓城灑下的箭雨仍是有條不紊，這就很讓這名千夫長心思復雜了，他曾親眼看到兩名幽州兵被巨石當頭砸下后，而附近的城頭弓箭手仍是整齊出了水準之上的羽箭，千夫長撇了撇，這幫幽州人當真不怕死嗎？他們腳邊可就是一灘灘爛啊。

在巨石砸城和北莽兩翼騎軍的先后掩護之后，臥弓城的弩-弓箭矢愈發集中在北莽中軍的攻城步軍上，不斷有步卒連同楯車被床弩一同貫穿，甚至有運氣不好的步卒被直接一弩中口，被那巨大的慣沖力帶著倒出去足足十幾步，撞得后方楯卒和盾兵都跌倒在地。更多是被城頭的弓箭拋而殺在前奔途中，尤其是當步軍戰線出現凹凸不平后，最是勇烈敢于沖在最前方的戰卒和輔兵，都開始遭城頭神箭手的刻意針對。

箭雨不弱，但落在麻麻的蝗群中，如同杯水車薪，仍是殺之不盡。

漆黑蝗蟲一般略顯擁的步卒，本不理會腳下的尸和傷患，繼續前沖。

城上一名材魁梧的披甲弓箭手拉弓如滿月，正要激一名正在大聲下令填壕的北莽蠻子頭目，就被一羽箭穿嚨。

他的尸被胡拉到一，很快就有后弓箭手迅速補上位置。

連續挽弓尤其是滿弓殺敵最是損傷手臂，在幽州軍中，對于距敵幾步的拉弓幅度都有相關嚴格軍令，何時用弓何時用弩更是深人心。先弩后弓再弩，是雷打不的北涼鐵律，其中“先弩”即是以床弩、腰引弩和腳踏-弩為主，臥弓城作為幽州葫蘆口三城之一，床弩數目雖然不如涼北虎頭城那麼夸張，但這并非大將軍燕文鸞要不來床弩，而是臥弓城的規模限制了床弩張數，可在之前的互中，對北莽中軍仍是造了巨大的傷亡，直接死傷在木為桿鐵片為翎的床弩之下的敵軍，目測之下就有百人之多，其中兩名陣的北莽中軍將領更是一個不慎被大床弩給殺當場，想來這肯定會讓兩名已經距離城頭極遠的千夫長死不瞑目，因為他們的南朝匠作員總說自己的大弩不論程還是筋力，都已經不輸北涼，可真到了戰場上，才發現本不是這麼一回事！

在兩翼騎軍用箭雨掩護之前，甚至是在更早的北莽己方各類弓-弩出之前，臥弓城的床弩和腰引弩已經從城頭率先出。

若非投石車那幾撥巨石一定程度上抑下了城頭的弩雨，恐怕中軍步卒連死在護城壕附近都是奢。下馬攻城作戰，本就是北莽健兒最不擅長的事，若說在馬背上跟北涼騎軍廝殺搏命，他們就算戰況于下風也毫不畏懼，可是沒了馬匹騎乘，那實在是一件窩火堵心的事。好在這次負責攻城的步軍都是南朝各個邊鎮的兵力，一向在北莽軍中低人一等，他們的死活，比如居于兩翼的銳騎軍是不怎麼上心的。

一名滿臉絡腮胡子的北莽攻城大將大手一揮，六百座投石車開始向前推進，準備第二拋石，不用以摧毀城頭，而是盡量阻絕支援臥弓城頭的有生力量。

主帥楊元贊對于此次攻打不到六千兵力的臥弓城，是志在必得，而且老將軍的要求是一日攻下此城！對于此舉，帥帳不乏異議，有說臥弓城外地勢不利于攻城，步軍陣型過于狹長，是派上一萬還是八千，其實意義相差不大，不如分批次遞進，給予臥弓城源源不斷的持續力，哪怕一日攻不下，最多兩天也能拿下這座臥弓城，使得傷亡可以銳減。

正是種家長公子的種檀跟隨投石車一起前行，在他們更前方，有一張張南朝自制的床弩，有一架架云梯和一捶城木，有一座座尚未有弓箭手進的高聳樓車。

高坐馬背的種檀抬起手遮在額頭前，臥弓城終于不得不開始用上輕弩了。

種檀聽著不斷有游騎傳信而來，耳朵里都是一個個冰冷的數字，死了多，傷了多。

才半個時辰，就死了百余騎和足足一千出頭的步卒，這還是沒有攀城。

是死。全都死在了護城壕外，最遠也只是死在臥弓城城墻下。

但是，在北莽能算是頂尖將種子弟的種檀，連自己都到很意外，他沒有太多的心起伏，反而倒是開小差想起許多有趣的事，就像以前聽父親大將軍種神通說起早期的春秋戰事，九國混戰中，據說離出了六萬騎攻打南邊鄰居東越的一座雄城，酣戰三日，無功而返，事后東越舉國歡慶，把那名僅以萬余人馬便守住國門的守將奉若神明，東越皇帝的圣旨用五百里加急敕封那人為太傅，很多年后，世人才恍然，那場雙方總計七萬兵力氣回腸的一場大敗和大捷，大戰了三天，竟然到頭來雙方加起來只死了不到六百人。

種檀輕輕嘆了口氣，舉目遠眺那座幽州城池，可以說，正是臥弓城的老主人，一步一步把春秋八國的裳和臉皮給剝干凈，讓早年還有些溫脈脈語還休的戰爭，變從頭到尾都鮮淋漓的慘劇，戰死陣亡的數目越來越高，從一戰死數千，到傷亡破萬，再到數萬人，直到那場每日都有死人每天都有兵源涌的西壘壁之戰。如果說徐驍生前教會了春秋八國何謂騎兵作戰，那麼是不是可以說，徐驍死后，還要教會北莽何謂中原守城？

種檀瞇起眼，己方步軍終于開始攀城了。

臥弓城的城墻，如有蛾縛，如有蟻附。

城頭上，滾石擂木燙油齊下。

一架架云梯被長鉤推倒。

一名名北莽攀城步卒被近在咫尺的箭雨當頭下，墜落后，不幸還未死絕的傷兵也被后續攻城大軍踩踏致死。

城頭上阻北莽滯步卒登城的幽州弓箭手和輕弩手，也相繼被幾乎與城頭等高的樓車弓箭手殺，紛紛向后倒去。

在這種集殺中，有高強武藝和沒有武藝傍的，其實都得死。城頭幾名依然還有雄勁臂力的神箭手，就被樓車的弓箭手重點針對，一個個被了滿羽箭的刺猬。

北莽的攻城方式無所不用其極，在戰局膠著的況下，可謂見針，將床弩對準那些城墻空白，出一支支與大型標槍無異的踏橛箭，排行地釘城墻后，幫助北莽步卒借此攀城而上。而那些如敏捷猿猴攀箭而上的北莽步軍，無一不是種檀心挑選出來的敢死悍卒。種檀聽著信騎傳來的前線軍，從他中不急不緩傳出一條條命令帶回前線，雖然是一場代價巨大的死攻，但是攻城方式并不僵死板，如同守城一方的換防，種檀亦是會讓那位兵馬折損“過界”的千夫長撤下，至于這條界線是多，在種檀心中攻城初期暫時定為死傷百人，等到二十名千夫長率領的兩萬步卒都經歷過了一撥攻城，第二會遞增到一百五十人，沒有過線，任你是帶兵將領是姓耶律或者是慕容，也得繼續著頭皮上，若是過了線，任你再想酣戰死戰，也得乖乖撤下。

種檀不管那些千夫長百夫長如何不理解，也事實上本不需要他們理解，他反正已經跟主帥楊元贊要來了陣前斬將的大權，誰不服，有本事拿腦袋來違抗軍令。種檀下意識手著下戰馬的背脊上的順鬃，這種“錙銖必較以求如臂指使”的統兵方法，是那名白武將教給世人的，只不過很多有樣學樣的武將絕大多數只得皮不得髓，一來無法像那個人那樣悉麾下每一名校尉都尉的帶兵戰力以及韌，二來戰場上瞬息萬變，若是刻意追求這種細節上的盡善盡，容易撿了芝麻丟西瓜，再者，不等大軍分出勝負，主將就已經累得像條狗了，不說主將本人，旗兵和傳令信騎也都要揮斷手和跑斷。

種檀自認所學比皮多，但髓還未抓住，可種檀不著急，是幽州葫蘆口就還有鸞鶴霞兩座城池要打，且城池更大，守兵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