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不久前，謝玉還說，“他待你好，我不忍殺。”

如今呢？

如今公子待不好，因而謝玉涉險也要來救，孤也要來殺。

是這樣罷？

這一摔，摔得肘間生痛，那早就沒了知覺的雙手也漸漸察覺出了疼來。

但肘臂的疼，哪里敵得過撕心裂肺的疼。

小七蜷在地上，就睜眸著驟起的圍殺。

“天羅地網，捕殺謝玉”，這豈是一句玩笑的話。

這夜太沉了，連一月都沒有啊。

殺人的，被殺的，全都是一暗夜的行頭，分不出誰是謝玉，誰是黑的虎賁。

只聽得見刀劍相撞，撞出鏘啷鏘啷的聲響，一聲聲的人心驚膽寒。

只聽得見慘呼哀嚎，從桃林屋脊砰砰地翻滾下去，連帶著瓦當一起，砰咚咚，嘩啦啦，又在地上砸出巨大的回音來。

只看得見那一片白兀自閃著，在黑夜里出火星子，而火星子里必定還有花四濺。

這漫漫長夜會把所有的罪孽殺戮全都匿影藏形，待到明日天亮，薊城的人不會知道蘭臺里竟又起了一次沒來由的誅戮。

小七不忍去聽，也不忍再看，不曾松開的雙腕掩著面，在心里祈求，祈求謝玉快走。

在心里吶喊，謝玉，快走啊，快走！

快從這里逃出去，去尋一匹快馬，連夜往南奔逃！

快走，快回楚國，去做你的大澤君，再也不要到薊城來！

謝玉，求你。

十指微涼，眼淚滾滾奔涌，好似流不盡似的，浸了掌心，全都自指間溢了出來，又順著臉頰緩緩地淌了下去。

想，謝玉，快走。

檐上的腳步聲很快遠去，踩得瓦當咔嚓嚓碎裂，又稀里嘩啦往青石板上墜來，殺

聲卻遠遠沒有停息。

沒有停息，就是還活著。

但求謝玉活著。

有腳步聲緩緩迫近，在旁停了下來，不不慢的，不必睜眼便知是誰。

此時不會有旁人，旁人誰敢在此時來此。

那人俯近，挑開了腕間的繩結，問，“委屈嗎？”

心里也問自己，小七，你委屈嗎？

你一心想要嫁的人，為了殺一個原沒有什麼殺心的人，以你為餌，吊在這里小半夜。

怎麼會不委屈呢？

雙手旦一自由，便去攏住自己的肘臂，真疼啊。

小七輕聲答他，“不委屈。”

那人捻著手上的眼淚，又問，“不委屈，哭什麼。”

他還問，“為他擔心？”

那清冽的雪松分明是最悉的，可眼前的人卻比從前要陌生了許多。

不，他原本也是這樣的人。

只是了，得深了，因而忘了，忘得一干二凈。

這才把從前的所有委屈一掃而空，全都濾了個空空如也。

小七眸中水盈盈，人卻平靜地笑起，“是。”

是，為他擔心，為謝玉擔心。

那人聞言竟并不曾惱，聲音也是平和的，“他為何會來？”

他竟不惱。

不惱是因了十拿九穩，因了篤定是夜必定刮骨去毒，翦草除。

而似眼前這樣的審問，已經了無數。

“他是我的朋友。”

“你的朋友沒有死？”

小七平心靜氣的，在這斥滿刀影的長夜里，好似不過是與他閑談些尋常的往事，“原先以為他死了，后來才知道他還活著。”

“我第一次離開蘭臺的時候，見許多要殺我的人。有魏人，有羌人，也有燕人。燕人要殺我，是因我背棄了燕國大公子，該殺。羌人要殺我，是因我害死了北羌郡主，該殺。但魏人為何殺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但他們都想要我死。”

燕國真不是什麼好地方吶，赤月的夜里，這片土地也是這麼的涼。（因了七月炎熱,因此古代也稱七月為赤月,寓意著氣息炎熱）

娓娓道來，角分明笑著，眼淚卻不眠不休地滾著，“出城那一晚，公子大婚，有人把我帶去野嶺，搶走了我的包袱盤纏，一心要殺，我原也不想活，死了便死了。”

“謝玉真好啊，他救了我，把山神廟都留給了我。這一路，都是他護著我，他是我唯一的朋友。他有一手好武藝，把要殺我的人全都殺了個干凈。”

“我不喜歡燕國，一點兒都不喜歡，這鬼地方只會吃人，那雨沒日沒夜地下，了秋就開始冷了。謝玉真好啊，他去林子里撿柴火，他去抓野，他很會照顧人，他換著花樣為我舉炊下庖。我吃膩了，他便去撿菌子。”

“他真是個頂厲害的人，但卻分不清什麼菌子能吃，什麼菌子有毒。有一回，他燉了毒菌子，把我們都毒倒了。”

小七說著便笑，說起從前的事，心里十分歡喜，就像一旁的人是個膠漆竹馬般，心中所想，

言無不盡。

（膠漆之《鯁直張千替殺妻》中有“膠漆自謂堅，不如雷與陳”之說，即朋友之間深厚不移的友；竹馬之，即青梅竹馬的朋友。出自唐代李白《長干行》“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

“我夢見他變了青鸞，他馱著我在天上飛。大公子不知道，在我心里，謝玉就是青鸞一樣的人，我教他認野山菇，告訴他什麼能吃，什麼不能吃，因而他我菌子先生。”

真好啊，說著從前的事，就好似又回到了山野林中，心頭松緩，因而不吐不快。

這輩子也不曾似今夜一般說過這麼多的話，想，公子許瞻必是不愿聽這樣的話，他聽了只會慍惱，只會似困一樣怒發瘋。

瘋吧，都瘋吧。

這世道便是一個瘋魔的世道，人也都是瘋魔了的人。

那便都瘋，都死，瘋個痛快，死個干凈。

“我和謝玉在山里住了十幾天，他讓我活了起來。我這短短的十幾年真高興有謝玉，要不是羌人追來，我和他大約不會那麼早就分開。我以為他死了，他若死了，我得有多難過呀！這世上沒有幾個待我好的人，可謝玉待我好吶，他是那麼好的人，他不圖我什麼，我也不圖他什麼，這比什麼都好。”

“后來見了他，他還活著，他不要我回蘭臺，他背著我在燕國的冰天雪地里走，他送我去長陵。燕國真冷啊，我從小就怕冷。謝玉問我，‘江南風景極好，你想去看看嗎？’”

說著話，突然泣不聲，“想啊！我想去啊！”

“我想去暖和的地方，去不會殺人的地方，真后悔沒有跟他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