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沒有中毒,大概會帶著一路走遍這中原萬里江山,去塞外看玉門風,去路大口吃,大碗喝酒,去江南看小橋流水,看母親長大的地方,去出海遠游,看滄海變遷,去看那些孤懸海外的異域番邦……”他臉蒼白,眼中卻滿是悵然和懷念,一向灑的眉眼間隴上了一從未看到過的愁緒,“阿仄,我……舍不得。”
這不是世人眼里那個名天下的名士,而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舍不得兒的父親。
“我想為做很多事,可臨到跟前才發現什麼都做不了。”那個名天下的名士嘆了口氣,語氣悵然,“母親的事讓我想了很多,我以為我縱橫所學那麼多年可以救的出也護得住,可臨到最后卻終究是于事無補。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若為父,應當怎麼教導我的阿,是知書達理,溫恭疏嗎?這些重要卻也不重要,得先活著。”
同一個還在襁褓中的孩子說你得先活著?江平仄覺得有些古怪,也從未見過這樣教導兒的父親。
“父兄總會老去,便是再好的夫君也總有不在邊的時候,就如母親一樣,我的阿該學會自己去解決遇到的麻煩。”他喃喃道。
自己學會解決麻煩?年的江平仄臉上神微怔,想著那個還在襁褓里的孩子……這是要他幫忙帶孩子教導孩子嗎?可他人在軍伍,便是阿是個男孩子也不便跟著,更別提孩子了。
即便是覺得江氏族人不靠譜,可也不得不說,對于一個孩子來說,無人相護的奔波當真不如留在長安了。
這一點江平仄能想到,江公自然也能想到。
“我留下了萬卷藏書,還有一個姓張的大夫朋友欠了我一個人,希我的阿莫要辜負我這一番安排,”他嘆了口氣,看向江平仄,神鄭重,“阿仄,你能做的便是真正在這千萬兵馬中出頭,只有你站的高了,才能護住我的阿。”
兜兜轉轉的委托相護居然只是這麼一件事。
江平仄咬牙,帶著年的意氣堅定道:“那是自然,我若是連這點都做不到,哪好意思說姓江?”
“姓江的可不。”他聞言卻是哈哈大笑了起來,笑的肆意而豪爽,一點都看不出是個中毒已深,即將油盡燈枯之人。
待到笑夠了,離別之時,他才收了笑,淡淡道:“阿仄,幫我照顧我的阿,這是我平生最貴重的一件至寶。”
那些價值千金的字畫于一個父親而言哪比得上自己的掌上明珠重要?
只要他站的夠高,就能護得住阿!江平仄堅定的點頭應了下來。
而后便是江公突然離世的消息傳來,彼時他遠在軍營,向著長安的方向搖搖舉起了一杯酒。
再之后便是軍營之中爬滾打,他結識了那位趙家的小將軍,待到小將軍年慕艾之時,“阿”這個名字再次出現在了自己耳邊。
他的阿終究是沒有如他想的那樣“”,似乎還多了些。不過趙小將軍是個至臻至善的人,以趙家的本事和地位確實也足以護得住阿。
兩人相貌更是十分登對,真是不管怎麼看都是極其般配的。
江平仄覺得他囑咐的照料阿的囑托已經完大半了,趙小將軍那般喜歡,一定會很護,護佑一生。
不過不管是趙小將軍還是都不知道的是他曾經見過。
有一回他獨自自軍營中出來辦事,途徑長安朱雀橋邊,鬼使神差的,他繞了路,也不知道是為什麼,仿佛冥冥之中的安排一般,他繞路經過了朱雀橋邊,最初大抵只是想看看江氏族人在他的威之下活的怎麼樣了。
而后,他便看到了很是稽的一幕。
那是冬的時候,長安城的冬日比江南要冷的多,朱雀橋邊江氏大宅之外,幾個上了年紀的老者揣著手靠著墻角在下棋對弈曬太。
距離這等“尋常可見”的老者活旁不遠卻蹲著一個孩子,上是一暗淡不顯眼的灰冬襖,揣著手著天正在……曬太。
江平仄:“……”
看著孩子那張麗的過分的臉,江平仄心中一時生出一無以言表的覺:這就是他的兒嗎?一晃眼那麼大了。可所作所為卻與他印象中這麼大的孩子截然不同。
穿的是孩子甚至可以說年長的子都不會穿的灰撲撲的冬襖,當然,江氏族人于外上不會虧待,冬襖并不便宜,只是這全然不似這麼大的孩子該穿的一樣。
當然,因著那張過分麗的臉,什麼“荊釵布也不墮”他是徹底明白了。
后兩個穿著鮮妍的丫鬟在不遠跟著,仿佛習以為常了。
冬天嘛,江小姐喜歡出來曬太有什麼問題?那些七八十的阿嬤阿公都喜歡嘛,江小姐提前喜歡……好似也沒什麼問題。
孩子腳邊還有只白的貓兒,聽一樣懶懶的曬著太,看著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
江平仄從來沒有看到這樣“過頭”了的,忍不住停下腳步多看了兩眼,而后便看到孩子抬頭天,隨著懶洋洋的作一同抬起的是那一雙眼睛。
那是一雙形狀極的眼睛,不過讓他注意到的卻是眼睛中的眼神,清亮的仿佛什麼都看得懂一般。
這眼神……江平仄看的渾一震:仿佛過那個懶洋洋的看到了那個峨冠博帶的名士。
脈當真是一件很奇怪的東西:這眼神……即便自記事起應當就沒見過自己的父親,卻同他有種出奇的相似。
果然是父,江平仄輕哂著搖了搖頭,待回到軍營便看到了正趴在桌上尋找長安城好吃好玩的小鋪子的趙小將軍。
雖然已經問過很多遍了,可這一次江平仄還是忍不住停下腳步,問了出來:“小將軍很喜歡江小姐?”
趴在桌案上的趙小將軍抬起頭來,神鄭重又激:“自然了,我會保護好江小姐的,護,讓一世無憂!”
趙家兒郎出口從無戲言,江平仄心中大定。
可世事難料,后來他同趙小將軍死守白帝,那個冬日里毫不在意的穿著灰撲撲的冬襖曬太眼神明亮的被在家中,上了花轎,最后死在了進宮的途中。
白帝長安兩他兩頭皆輸的一塌糊涂。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大周天下初定的時候,他去過一次長安。重回故土,昔人卻已盡數不在。
當年在長安城中風頭無兩的趙小郎君無人提及,取而代之的是不斷被歌功頌德的天子,他在長安城中走了一圈,城還是那個城,甚至城里還有不百姓是那般的悉,可故人卻已盡數不見了。
他去了曾經江氏族人所住的大宅,有人說江氏族人死在了戰之中,原來的江氏大宅無主之地后建了一座書苑,里頭的學生皆是長安尋常百姓家的學生,念著啟蒙的《三字經》。
“人之初本善,相近習相遠……”
他還去了曾經趙家軍的軍營,已一片馬場,權貴紈绔于其中打馬球玩樂,縱高歌。
臨行前,他去了長安城西最不起眼的永定門。
長安城中城門大小有十七座,畢竟是多朝古都,長安城的大小一直在變,不變的卻是“長安”這個名字,長安長安,永世長安。
永定門雖是城門,卻并未離城,如今也早已荒廢,是以不消任何人的阻攔,他便登上了永定門的高頭,而后俯向下看去。
城門之下一片斑駁,雜草叢生,城門不算頂高,卻足夠紅墮為白骨,一個孩子只消一用力就能輕松的越過城門跳下來。
看著斑駁的雜草,他仿佛看到了那一日穿著冠霞帔一鮮紅嫁躺在雜草上的孩子。江平仄心口一陣酸:他沒有保護住這個孩子,終究是食言了。
長安城西永定門這一片已經荒廢了,附近的百姓也不多,他自城門上下來,終于找到了一個住在附近的老人。
荒廢的永定門這里鮮有什麼大事發生,這里是繁華奢靡的長安城,可長安城的繁華奢靡似乎與荒廢、偏僻又窮苦的永定門無關。
是以老人對永定門這里發生的大事可謂如數家珍,最大的就是大靖末年那一次的十里紅妝了。
“我在永定門這里過了一輩子也是頭一次看到這麼熱鬧的時候了,聽說有個大家小姐子有些古怪,卻被宮里的天子看上了,天子喜歡得,特地準許用民間嫁的方式出嫁同親。當然,那出嫁隊伍比旁人自然隆重的很,要游城,所以會經過永定門,我便跟著街坊鄰居在這里等著看了。”老人說著慨了起來,“快到午時的時候,隊伍到永定門了,那搖搖晃晃的隊伍突然停了下來。”
“前頭帶著迎的那個人聽人說就是宮里頭那時候的天子,后來說書先生口中的暴君。茶館里的說書先生說他生了八只手十只什麼的,像個怪,不過我們瞧著那人到也不像怪,相貌還行,就是眼神看起來有些兇,脾氣不大好的樣子。”老人說道,“不過轎子里的新娘子一說停,他倒是立刻便停了,當時我們就在想這轎子里的新娘子一定很好看,不然這瞧著便不好惹的天子怎麼會對這般聽話呢?”
“而后我們便見轎門被掀開,那新娘子穿著冠霞帔的從轎子里走了出來。”老人說著忽地頓了下來,半晌之后,忽然嘆了口氣,憐憫而惋惜,“突然自己用手撥開了冠前的垂簾,就是那一下,可我們看呆了,”老人說著唏噓不已,“那麼多年,我們還是頭一回看到這麼好看的新娘子……”
想到那張穿著灰撲撲冬襖都那般麗的孩子,江平仄心頭一陣酸楚:冠霞帔的阿一定很,大哥若在一定舍不得的厲害。
“那新娘子不止人,心也善。”老人說道,“那暴君見了那新娘子表立刻便癡了,不過待到回過神來,便立即狠狠的剮向我們,說要把我們的眼睛都挖掉,不配看新娘子……”
江平仄聽到這里神微凝:便是阿不跳,進了宮,以那暴君的做派,這宮里大部分看過阿的人怕是都要沒眼睛了。
瘋子不可怕,可怕的是這個瘋子還有個至高無上的份,這就很可怕了。
“是新娘子阻止了他,說要登上城門看看這長安城。”老人說道,“那暴君自是同意了,待到上了城門,暴君便指著長安城吹噓了起來,說要為新娘子建什麼園子,喜歡什麼他便給什麼,不喜歡的就通通殺掉埋了做花費。新娘子笑的很是溫,點頭應著,后一刻卻突地一躍就這麼跳了下來……”老人說到這里,忍不住手捂住了眼,“那麼好看的姑娘,一眨眼的工夫就摔在了地上,紅轉瞬了白骨,我們都驚呆了,那暴君也發瘋了……”
江平仄閉上了眼睛,聽不下去了,心頭的鈍痛無端蔓延了開來:真的是兩頭皆輸,那個阿的孩子就這麼沒了。想他江平仄自詡自非尋常人,可到頭來卻誰也沒保住。
對,得先活著。直到那個時候他才明白了大哥所說的話。
他在那時便已看了大靖腐朽糜爛,看了孩子無人相護之下的艱幸。
江平仄眨了眨眼,深吸了一口氣,思緒從過往中了出來,對旁的掌柜道:“走吧!”
掌柜看著無端發了一會兒呆的江平仄突然回過神來頓時松了口氣,正要開口便聽江平仄道:“那個藥還差多藥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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