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八，接近正午。

酷熱的自天空中照下來時，山道之中寂靜無聲。

大量人羣走過的印記此時被清晰地印在了這山路之中，木筐、鞋、服、包裹、旗幟甚至是大大小小的木製傢俱，人的腳印與各種牲口的腳印無序地散佈延開去，低了草叢，雜了灌木，山風從樹蔭下微微吹起來時，碎布片在空中打著旋兒飛起來。

兩道人影自樹蔭中走出來，看了一陣，方纔互做手勢，朝著山谷之中走去，查看人羣走過的方向。

風停下來，兩人暴在裡，可以清晰地看見，這兩人上各負兵刃，其中一人背後背弓，一人背後背弩。由於天氣炎熱，兩人上穿的都是單，但即便這樣，他們上的飾看來也頗有拼湊而出的零碎，只從那看來靈敏的手上看來，有些像是山野間的獵戶。

他們自然不是獵戶。

山谷之中零零碎碎的留場景，是由於杭州兵禍之後的逃亡者們所留，由於人多又沒有足夠的秩序，要想辨認出大概的方向，其實很簡單。其中一人往前方走去，另一人則在雜的草叢與衆人丟棄的雜間尋找著東西，不時俯撿起來，旋又扔掉。

待到前方那人上了那邊的山腰，在下朝前方過去時，這邊草叢中的人也陡然發現了什麼，猛然俯撿起來看了看，還往袖上了。不遠，同伴看了前方的痕跡自山坡上回過頭來，這人也揮著手，舉起了手上的東西，曰之下，那看起來竟是一串名貴的珠鏈。

這人揮完手，又俯在草叢裡翻找，但再找得一陣，也沒有發現其它值錢的東西了。他站起來，看著正走過來的同伴，陡然間，震了一震，一箭矢斜斜地刺進他的膛，尾羽在空中抖著，視野前方刺眼的下，他那同伴猛地飛撲了出去，另一支箭矢化作黑影劃過……這是他看見的最後畫面。

山谷中手持珠鏈那人搖晃幾下後倒了下去，草叢之中，另一道人影爬起來飛速逃竄。刷的又是一支箭矢來，一側樹林裡，兩道影疾衝而出，一面奔跑一面張弓。隨後又是一箭劃過那人的側，帶出一抹花。

逃跑那人回還了一箭，奔樹林，這邊兩人中的一人追了過去。另一人則奔向山谷裡的那，他將那翻了一下，然後小心翼翼地掰開的手指，取出了珠鏈，左右看了看，又將搜索一番，獲了些碎銀子，口中謾罵一句，接著再在旁邊的草叢灌木裡翻找，如此大概找出幾丈遠，追樹林的同伴返了回來。兩人一同看了看那珠鏈，然後也同樣在這山谷中勘察一陣，似乎又找到兩件值錢的後，方纔朝著另一個方向沒而去。

不久之後，酷熱的之下，黑的影，出現在這山谷的谷口。人羣往這邊走來，並沒有多的秩序，爲首的幾人騎馬，後面的皆是步行。當先有人有氣無力地舉著旗幟，大一點的上面寫著“方”字，證明這是隨著方臘起義的一支軍隊，小一點的旗幟則顯得有些五花八門，像什麼“厲”啊，“陸”啊之類的。

這些人的服裝卻也並不規整，只是大都在頭上裹了髒兮兮的紅布，有的人走得累了，便將紅布拿下來汗，每個人攜帶一兩樣武，五花八門，刀槍劍戟固然有，鋤頭耙子卻也不，多數人沒什麼士氣，要說他們是土匪，那大概只有其中的數人有傳說中土匪的悍勇之氣，多數給人的覺只是農民，有瘦弱不堪的，在這烈曰炎炎下拖著武，汗流浹背、有氣無力地走。相對於寧毅見過的當初在杭州城作殺人的那幫方臘麾下悍匪，這幫人算是遠遠比不上的。

一百人、兩百人、三百人……當前面的衆人進了山谷，後方的隊伍還在谷外延綿。他們顯然也是循著逃亡的痕跡追來的，爲首騎馬的幾人看著這山谷之中的痕跡，指指點點頭接耳，後方隊伍走過去時，便下意識地往走位草叢裡踢一踢，翻找一下，隨後便被後方的同伴推推搡搡地往前行，當這山谷走到大半時，前方一人才回頭將馬鞭朝一旁的樹林指了指，一些人往樹林裡過去。

片刻，那樹林之中陡然傳來呼喊聲響，吶喊之聲陡然飈起到最高，彷彿有數千人躲在樹林里正朝外面涌出來。谷中黑的隊伍霎時間有些慌，但有人大喊，有人指揮，馬匹上的人擎出長柄的兵，隊伍之中能有弓箭的人也各自搭弓，對準了樹林。首先狼狽逃出的是先前進樹林的同伴，接著，黑的人羣涌了出來，服飾也是五花八門，看來寒酸，頭上的頭巾是土黃的，不人搭著弓居高臨下地對著這邊，出奇的是，從樹林中衝出的這幫人，舉著的主要旗幟赫然也是一個“方”字，只是其餘副旗之上，寫的是“司”“姚”等字。

谷中爲首的漢子持著一柄大刀，此時在隊伍前方舉起了手中的兵，做了個安後手下的作，他看著上方衆人沉默片刻，方纔開口：“姚義！你幹什麼！我們往曰無怨近曰無仇，同是奉佛帥之命北上，你竟敢在此埋伏於我！？”

林間的人羣涌了一下，片刻，有一隊人分開人羣而出，爲首那人材幹瘦，下有些尖，仰著頭看著下方，做藐視狀，隨後指了指了一邊的旗幟：“埋伏你！陸鞘，老子真要埋伏你！本就不打這旗，你現在已經死了！”

那姚義聲音也有些尖，一面說，一面還揮手跳了一下：“老子今天不殺你！我姚義，義字當先，老子幹不來暗中襲友軍的下作齷齪事！可今天人你要給我出來！你們到底是誰，卑鄙襲，殺我斥候——”

谷中那名陸鞘的漢子愣了一愣，艸著方言罵道：“他媽的！姚義！你腦殼裡有屎！都曉不得你在說什麼！你義字當先，你改名義姚才他媽義字當先，你現在是義字在後頭！什麼卑鄙襲，殺你斥候，老子半點都不曉得……”

“我去你媽的！姓陸的！這附近就你們的人離得最近。告訴你，我的人可沒死，逃回來一個，他說了就是你們的人！但他說完話就毒發死了，用蛇毒，就是你們那邊的人最厲害，老子冤枉你了嗎——”

雙方破口大罵，不一會兒已經得越來越近，烈曰之下，看來已經劍拔弩張。一側的山麓間，有兩隻眼睛一閃而過，距離這邊幾裡之外的樹林間，有另外一支軍隊此時倒也正在休憩，預備過了這最炎熱的一刻方纔起，往北方趕過去……同一時刻，距離這邊幾十裡外的樹林中，兩個人擡了擔架，一個人牽了馬匹，正在沿著一條穿過林間的水道飛快前行，擔架上自然睡了一人，正是寧毅。蘇檀兒跟在旁邊走，一面走，一面爲寧毅揮著扇子，試圖爲他驅走炎熱。牽馬而行的是耿護院，一直勸說蘇檀兒已經有了孕，最好上馬，但蘇檀兒只是無聲地搖頭拒絕。

早晨和上午時分他們在後方的營地間停留得久了一些，此時已經被隊伍拋下了。

對於他們來說，那實在是一個讓人複雜的清晨，蘇檀兒懷了孕的消息被確認，隨後便是寧毅傷口被染的消息，弄得大家幾乎手足無措。這種傷患常見於戰場刀傷，致死率在這年頭甚至超過百分之五十，常年傷的軍士都扛不住的傷，何況寧毅此時還在逃亡當中，本沒有靜養的時間。

原本這家中能有寧毅在，大家便基本有了主心骨，就算他在早上跟娟兒將局勢說得危急，娟兒等人也不至於太過擔心，因爲家中這姑爺實在太厲害了，給人的覺甚至沒有他做不到的事。然而眼前這忽如其來的轉折，一時間幾乎令得蘇檀兒都怔怔的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但也是寧毅，在知道傷之後不過片刻，就冷靜地做出了指示。

讓那療傷的大夫準備藥，準備手開刀，劃開傷口，刮除爛，讓家裡人準備酒，針線……事實上，對於傷口染，在沒有青黴素的現在，中醫的理方面，也並非全然一片空白，總有些藥、方法，能起到一定的療效。難民流中終究是有醫生會帶了藥材，通過錢海屏那邊將藥齊集，就地熬藥，同時讓大夫第二次理傷口，消毒，以針線合傷口之類的事他怕大夫不太會做，甚至讓蘇檀兒以及幾個丫鬟在旁邊等著——事實上他也沒有看見最後到底是誰爲他合了傷口，沒有麻藥的況下，那手做到一小半，他便放棄了抵抗，讓自己暈過去了。

由於理傷口，隊伍再度啓程時，他們沒能跟著走。但蘇檀兒這時候也已經恢復了果決，只是留下了三名護院兩匹馬，其中一匹給爲寧毅理傷口的大夫，讓那大夫在隨後可以迅速跟上隊伍，此後就連嬋兒娟兒杏兒，都被無比堅決地安排進了先走的行列。知道自己懷孕的消息後，幾乎令有了雙倍的堅決，家中的旁人本無法反駁，就這樣，他們療好傷，熬好藥，又給昏迷中的寧毅對地餵了一些，幾人方纔擡著擔架啓程，由於天氣炎熱，路上蘇檀兒便一直給寧毅扇著扇子。

午後的過樹隙一直灑下來，漸漸地有微微的風，蟬鳴聲響在一路上，蘇家的幾名護院比一般的士兵素質終究還好些，此時兩人擡著擔架，也是健步如飛。到涼風，耿護院方纔再度試圖勸說蘇檀兒上馬，蘇檀兒搖了搖頭：“沒事的。”停頓片刻，也不知想到什麼，又道：“方臘的人追不來這麼快……”

“可是……小姐……你肚子裡有孩子了，你想想姑爺，他也不想……”

“我寧願不想這孩子！”猛地偏頭回了一句，一隻手抖地握著擔架上寧毅的手，眼中微微閃過淚，也是隨著擔架快步疾行，“我現在……只想他好起來！我……我沒這麼矜貴，耿叔你別擔心……”

“但是……”

耿護院話還沒說完，另一個聲音，倒是響了起來：“啊……我老婆沒這麼矜貴，我知道的……”

寧毅反握了蘇檀兒的手，在擔架上緩緩睜開了眼睛，隨後，深吸了一口氣。乍從擔架上醒來，他用的是現代的稱呼，但此時自然無人深究，衆人一陣激，又前行一陣，寧毅纔在擔架上揮了揮手：“停下來……停一下……”

早晨的時候，娟兒只以爲他微微有些冒，其餘的都還好，但手時暈過去，自然嚇了衆人一跳，只是這時起來，初時雖然看來艱難，但隨後他卻打了個呵欠，漸漸恢復過來：“這一覺睡得很好，謝謝大家了……”

如此說完，寧毅走出樹林去旁邊的河水旁洗了個臉，蘇檀兒跟上去，他的額頭，但額頭仍然在發燙。寧毅喝掉了一路上帶著的，剩下的重要，在河邊抱了抱蘇檀兒，將耳朵附在小腹上。蘇檀兒哭起來，搖著頭：“沒多久呢，沒多久呢，我好好的。”

“我知道……早上的時候，要抗也可以扛下來，不過我是故意暈過去的，現在休息一下，恢復神了。我知道你好，所以我們現在要快點追上隊伍，然後做些事，好嗎？”他笑著說完這些話，舒了口氣，“你肚子裡有我的孩子了，不管怎麼樣，我也要讓你們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