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弘曆將手中的奏摺一擲，「那個人在辛者庫刷了幾天恭桶了？」

李玉忙回道：「半月有餘。」

燭火下，弘曆臉上半點笑容也無，實際上，自他在長春宮裡向皇後索要瓔珞無果後，就足足臭了半個月的臉。

「沒有哭？」弘曆臭著臉問。

李玉心中苦，卻隻能照實回道：「沒有。」

「沒求饒？」弘曆的臉頓時更臭。

「沒有……」李玉話剛出口，弘曆便揮手掃落一桌奏摺，怒氣沖沖道：「朕看是不見棺材不掉淚，見了棺材也要進去躺一躺！」

見眼前的九五之尊發作起來，如同一個鬧脾氣的孩子一樣，李玉心中真是哭笑不得，試探著問道：「那……奴才這就吩咐下去，讓人給加活兒？」

弘曆的目冷冷掃來，就在李玉心驚膽戰，以為自己會錯了上意，說錯了話的時候，弘曆冷哼一聲：「加到哭為止！」

永巷。

魏瓔珞垂首肅立，麵前站著劉嬤嬤與張管事。

平日來此視察時，張管事都要用手帕捂著鼻子，今日卻不同以往，他將帕子放下，了鼻子，疑問：「你在恭桶裡放了些什麼，怎麼聞不到味？」

「回張管事的話，尋常的便盆放了炭灰，妃嬪們的房放了細沙，再好一些的，奴才找不到材料。」魏瓔珞回道，「若能尋到香木，留下細末，便能包裹穢，聞不出一異味兒。」

張管事嘖嘖稱奇：「你這心思倒也巧，難怪皇後那樣抬舉你。哎，你這樣的人留在這兒算是委屈了，劉嬤嬤，日後讓做些輕省……」

話未說完，外頭忽然竄進來一個小太監，湊到他耳畔，低聲耳語了幾句，張管事立刻臉一變，訓斥道：「魏瓔珞，刷馬桶也能刷得與眾不同，這就矯，繼續刷，刷完了，再去把水都挑了！」

說完，張管事冷哼一聲，拂袖而去，卻在走過袁春時，一條手臂有意無意的攬向對方的腰，卻被袁春後退一步，避了過去。

魏瓔珞不聲的將這一幕收歸眼底。

「不識抬舉的東西！」許是覺得麵子上過不去，張管事隻狠狠罵了一句，就匆匆離開了。

倒是先前過來報信的小太監踱到袁春旁，怪氣的訓斥道：「天生了一張好臉，卻是個木頭腦袋！張管事看上你，是你前生修來的福氣，隻要跟了他，你就不用做最下等的凈軍了！」

袁春冷冷道：「我是個男人，不是隻兔子。」

這還是魏瓔珞第一次聽見他開口說話，隻覺字字清冽，如同泉水叮咚，說不出的人。

且他不僅會說話，說出來的話還特別毒辣，找他茬的小太監最後竟說不過他，最後隻得丟了一句狠話，然後跺腳而去。

「原來你會說話呀。」見對方走了，魏瓔珞這才上前與袁春攀談，極實誠地說，「你的聲音很好聽。」

豈料對方忽然看了一眼，臉一紅，彆扭的轉過臉去。

這一幕反讓魏瓔珞楞了一下，平白無故的，他怎麼突然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樣，若說對有意思，那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就該不好意思，哪裡會隔了這麼久才……等等！

「你……那天是不是沒走？」魏瓔珞的聲音忍不住高了一調，「你看見我服了？」

袁春看了一眼，忽然轉離開，任憑魏瓔珞在他後怎麼喊，都沒有停下，自然也沒有給一個確切的答案。

不上不下的，最讓人放心不下。

要知道宮私通侍衛是大忌，尤其是這種犯了事，罰辛者庫的宮。

「他那天是不是沒走？他是不是看見我跟傅恆了？他看見了多，聽見了多？」魏瓔珞喃喃自語，「不行，我得想辦法問個清楚。」

想從袁春裡要個答案，真的很難。因為他大多數時候都像個啞一樣，八竿子打不出一個屁來。

連續找了幾日沒趣，魏瓔珞愈發心事重重，去食堂拿飯的路上，一不留神撞到一個人。

「小心些。」張管事瞥一眼，然後與肩而過。

魏瓔珞若有所思的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然後回開啟鍋蓋，裡頭隻剩下一個饅頭，搖搖頭，將饅頭包了起來。

「給。」再次找到袁春，將手中餘溫尚存的饅頭遞了過去。

仍是那口深井，仍是一桶井水，袁春坐在水桶旁，一勺一勺的往裡遞水，這就是他一天的食，這就是他僅有的食。

一直到魏瓔珞手痠，袁春也沒轉頭看一眼，更別提接過手裡的饅頭。

「人活著就得吃東西，不然遲早扛不住倒下。」魏瓔珞將饅頭，連同包裹饅頭的手帕一同放在他旁草地上，「你若是倒下了，糞車就得我送出宮了，吃吧。」

料定自己在此，他一口都不會吃，於是留下饅頭後，魏瓔珞便毫不猶豫的離開了。後，袁春停下了舀水的手，麵複雜的看了半晌，然後視線緩緩落在地上那饅頭上。

良久，一隻蒼白的手終於慢慢向饅頭。

樹後的人窺到這一幕，開始在心中默數，一，二，三……數到五十的時候，忽然聽見咚的一聲，心下大喜，幾步從樹後走了出來。

吃了一半的饅頭落在地上，滾在泥裡，袁春單手扶著井沿，搖搖晃晃的想要站起，可試了幾次，都跌坐回了原地。

「……誰？」他猛然回頭。

張管事已從樹後走到他旁，臉上**膨脹，一把將他按在地上，油膩的往他臉上一陣猛親：「小春，這回看你往哪兒躲！」

袁春臉鐵青，力掙紮起來，隻是手腳酸，打在對方上，不疼不。

「我看中你，是你的福氣，你乖乖著，我會好好疼你的。」見此，張管事愈發得意，開始解起對方的腰帶來，腰帶解至一半，忽然作一止，兩眼睜得又圓又大，緩緩從袁春上滾了下來。

在他後，立著魏瓔珞，手上一挑恭桶的扁擔，扁擔一頭沾著些頭髮與鮮。略片刻，魏瓔珞對袁春道：「自己起得來嗎？」

袁春以肘支地，卻沒能將自己撐起來。

魏瓔珞丟下手裡的扁擔，正要將他從地上扶起，袁春卻手推開。

「把這東西收起來，別讓人瞧見了。」他指了指地上沾的扁擔，然後目轉向不省人事的張管事，極冷靜地說，「還有他——若讓他活下來，你我都活不下去。」

魏瓔珞沉默片刻，走到張管事旁，抓住他一條手臂，用力將他往糞車旁拖，孩子家家，沒多力氣，不多一會兒就滿頭大汗。袁春在地上看了半晌，終於積累了些力氣，艱難的從地上爬起來，踉蹌幾步走過來，抓住張管事另外一條手臂，兩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將張管事丟進糞車裡。

完事之後，袁春還解下張管事的腰帶，綁住他的手腳，又從地上了一團帶著草屑的泥土，填進張管事的裡，魏瓔珞在一旁看著，隻覺得他一舉一慎到了極點。

所能做的，也就隻有扯下張管事的腰牌，對他說：「明日清晨，糞車會運出紫城，糞車汙穢，護軍習以為常，不會檢查，他上沒有腰牌，就是私逃出宮，回宮死罪一條，定不敢再回來。」

袁春一言不發地立在一旁。

他不說話，僅憑臉，魏瓔珞很難猜測到他心中所想。小心翼翼將腰牌收好，猶豫片刻，安一聲：「沒有他，你就能安心回去吃飯，再也不用避著人吃倒水的餿飯剩菜，或是喝涼水充了。」

「你跟蹤我。」袁春忽然開了口，篤定的語氣。

魏瓔珞楞了楞。

「否則你怎知我除了井水，還會從水裡翻吃的？」袁春瞇起眼睛笑道，「你剛剛都說了，我是『避著人』吃這些東西的。」

這回到魏瓔珞沉默不語。

就在思考要如何解釋的時候，袁春忽將目轉至張管事上，淡淡道：「不過，首先要解決的還是這個麻煩，你也是，先理掉你手裡的扁擔吧。」

兩人暫時分開行，理好扁擔上的跡後，魏瓔珞回到辛者庫宮房，時間已晚，宮們大多已經進了被窩，數幾個還醒著的，正湊在一塊說悄悄話，隻不過房間這樣小，任何一點靜都會放大，那悄悄話斷斷續續的傳進魏瓔珞耳裡，聽見們在討論張管事。

「剛才小六子到找張管事，真奇怪，這老傢夥跑哪兒去了！」

「說不定喝多了酒，在什麼地方貓著！」

「提那個畜生，還記得小年和柳兒怎麼死的嗎？柳兒死的時候，眼睛都閉不上！他禍害了多宮，連長相俊俏的太監也不肯放過，哪天醒不過來纔好！」

魏瓔珞來得晚，不清楚張管事是個什麼樣的人，如今這些宮們你一言我一語，在心裡拚湊出了一個完整的人形。

又或者不是人，僅是個畜生。

討論聲漸漸消失了，耳邊傳來此起彼伏的鼾聲。魏瓔珞翻了個，著窗外的清冷月，不知怎地，腦海中竟浮現出袁春的臉，以及他著張管事時說的那句：「不過，首先要解決的還是這個麻煩……」

魏瓔珞猛然從床上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