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相對峙間，沈妙言又悄悄轉眸，向君舒影。

他正閑適飲酒，彷彿這大帳中發生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似是察覺到的目，他抬眸朝微微一笑，話卻是對著那兩人說的：

“皇兄、趙相爺，正所謂君子手不口，你二人有什麼仇怨，盡管手就是，這般對峙著，又有什麼意思？都是男人，弱強食的道理，想必都懂的。”

這話真是火上澆油。

帳中氣氛越發劍拔弩張，眼見著雙方互不退讓即將手，君天瀾忽然道：“為防著了小人的道，不知趙卿可否退一步說話？若能和平解決這次紛爭，也算是你我二人恤手底下的兵不是？”

趙無悔卻並不想跟君天瀾去私底下講什麼大道理。

他冷笑一聲，“老夫並不認為，與你有什麼話需要私底下說。”

君天瀾不聲，從袖管中出一褪的紅綢帶。

沈妙言去，不由怔住。

這綢帶……

分明是靈安寺後山，係在相思樹上的祈願綢！

後來它被風刮落，還是親手給繫上去的！

而趙無悔在看見那紅綢帶時，臉倏然變了。

他猛然站起，雙手撐著案幾，周儒雅翩翩的氣度，瞬間化作暴戾猙獰：“你怎麼會有這個？！逝者已逝，你如今拿出這個，是在打攪亡靈，你知道否？！”

他的聲音失去了素日裡的平和淡雅，反而充滿濃濃的仇恨與怨憤。

“亡靈？”君天瀾輕笑，“朕那位皇祖母從未離世，又談何亡靈？”

話音落地，滿帳皆驚。

沈妙言尤為詫異，不可置信地向君天瀾，全然不知教坊司裡的那位陳嬤嬤，如何就了他的皇祖母了。

趙無悔更是全發抖，原本明的雙眼逐漸渾濁，連齒都在發。

君舒影由原本歪坐的姿態，慢慢坐正了，挽袖給自己斟了一杯茶。

艷絕的丹眼裡，同樣充斥著不解。

他怎麼不知道，他還有一位皇祖母在世？

君天瀾又道：“不知趙卿，可還願意與朕去外間說話？”

趙無悔盯著他看了良久，終於頷首。

兩人並未帶任何侍衛，隻去了帳外。

沈妙言很想知道他們會聊什麼，然而大帳裡這麼多雙眼睛看著，若跟上，必定會被罵後宮乾政、牝司晨。

小姑娘搖了搖頭，繼續安然地吃的烤鹿。

而不遠的君舒影，卻不大能坐得住了。

他原本與趙策劃著讓趙無悔與君天瀾狗咬狗，如今倒好，突然殺出來一個莫名其妙的皇祖母，似乎還是趙無悔十分重要的人。

他倆若是和解了，他君舒影算怎麼回事？！

艷絕的丹眼瀲灩著涼意，他飲盡杯中酒，目悄然落在帳下。

燈火裡，趙靜靜坐在原位，雙手搭在案幾上，表很有些茫然。

他挑了挑眉，這個人從來都是自信滿滿的模樣，怎的聽見君天瀾說什麼皇祖母，就換上了這副表？

難道，他那不知所謂的皇祖母，與這人有什麼關係不？

他抿了抿瓣上沾著的晶瑩酒，忽而起朝趙走去，“帳中悶熱，趙姑娘可願意同朕去外間散散步？”

趙並未推辭，起與他一道離開了大帳。

重要的人似乎都出去了，一時間大帳裡倒是重新熱鬧起來。

人人都在討論剛剛的新訊息，誰都好奇鎬京城是怎麼冒出個太皇太後的，更好奇如今這局麵，究竟要怎樣收場。

沈妙言吃完碟子裡的烤鹿，也不由自主地托腮凝思。

淺淺的蓮香襲來。

蓮澈端著一盤子新烤好的鹿片呈到跟前，一雙桃花眼笑得彎起，“姐姐在想什麼？”

沈妙言回過神，接過他遞來的盤子，“在想陳嬤嬤。”

蓮澈在邊坐了，好整以暇道：“我這裡倒有些陳年舊聞，不知姐姐興趣否？”

……

大雪漫天。

君天瀾與趙無悔各自係著厚實鬥篷，並肩行走在山間，往那更深的山穀林而去。

積雪頗深。

兩人後是蜿蜒的腳印，逐漸被大雪覆蓋。

趙無悔走在君天瀾側，即便七旬年紀，卻依舊姿拔，周氣勢毫不遜於君天瀾。

藏藍的緞質發帶在風雪中飛舞，他瞥向君天瀾，“大周小兒，咱們已經走出這麼遠，你究竟想帶老夫看什麼？”

君天瀾不語，隻淡漠抬眸，向更遠的地方。

趙無悔眼眸深邃了幾分，隨著君天瀾的視線看去，隻見前方已是林盡頭，連線著一寬闊山穀，視野十分開闊。

而在山穀中央，有一株樹冠遮天的巨樹。

遮天蔽日般的樹冠，遮住了絕大部分風雪。

即便是冬日，那樹葉仍舊青翠滴，天然的心形脈絡雅緻繾綣。

樹冠下停著一輛華貴馬車。

一道高挑纖細的影，正靜靜立在馬車邊。

乃是位子，雲鬢高挽，斜簪著三白玉發釵。

著鵝束腰立領對襟繡花，外麵係著件胭脂紅狐鬥篷，若非那一頭華發，僅憑這纖細窈窕的背影，定要令人誤以為是個年輕的姑娘。

趙無悔遠遠就停住了步伐。

他怔怔盯著那道人影。

即便過了五十年，也仍舊能一眼就識出，這人就是他朝思暮想了五十年的姑娘。

君天瀾看了眼這兩人，不著痕跡地離開這裡，把空間留給他們兩人。

趙無悔站在雪地裡，忍不住失態地了眼睛。

這五十年來，他常常於無人時看見他的阿瓷。

或坐或站，或笑或嗔，

卻無論怎樣都是極的。

然而當他要靠近，就如同泡沫般倏然消失不見。

他有雙臂，卻無法擁抱。

他有話語，卻無法告知。

他以為他與隔著碧落黃泉與無盡歲月，卻不知他與，僅僅隻隔著一重山一重水。

七旬的老人，在這無盡的寒夜風雪裡，如同小孩子般使勁兒著潤的眼睛。

這一次，不會再失去。

他，

確信那是！

絨雪從樹冠隙間簌簌而落，把陳瓷胭脂紅的鬥篷也給染了霜白。

慢慢轉，一雙妙目不再有年輕時的純凈清澈，含著歲月沉澱的滄桑，怔怔向趙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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