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在幾分鐘之前親眼看見泥石流發,顧沉舟也沒有這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的覺。
“賀……伯母,不是在墓園里?”
“誰知道那里頭放著的是什麼東西的骨灰啊?”賀海樓半閉著眼,臉上的笑容很微妙,似乎殘酷又似乎快意。他隨便將地上的骨頭撿起來丟進壇子里頭,開頭幾還會放在手心里一,后來就直接連泥帶水往壇子里頭扔了,沒有一點兒剛剛在泥石流中還急著抓住壇子的模樣。
“墓碑里的骨灰是你放進去的?”顧沉舟看著眼前裝骨頭的壇子,問賀海樓。
賀海樓掃了顧沉舟一眼,將最后一骨頭揀起來:“是我。”
“走吧,”顧沉舟沒有再多說什麼,站起來的同時拉了賀海樓一把,然后放開——他這時才發現兩人的手還糾纏著,“我們先上坡。”
賀海樓沒做聲,看了顧沉舟垂下的手一眼,抓起壇子跟上對方的步伐。
山谷里的余響漸漸平息了。
兩人從泥漿里走出來,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和泥石流方向垂直的山坡上走去。這個沒有發泥石流的山坡傾斜度極高,周圍又沒有可供抓扶的東西,好在兩人平常也沒爬山,相互扶一把拉一下,總算穩穩當當地爬上了十幾米的高度。
天更暗了,本來掛在梢頭的彎月不知何時又匿云層。
顧沉舟和賀海樓在一稍微平緩的坡上坐下,兩人從頭到腳,全都沾滿泥漿,在底下的時候還不覺得,現在稍微離開危險地,立刻怎麼坐怎麼不舒服。但不論是誰,在這種時候都沒有了抱怨的。他們并排著呆坐了好一會,賀海樓開腔打破沉默:“你聽到了什麼?”
顧沉舟好一會才集中神,分辨出賀海樓說的是自己的母親:“沒多,伯母是在二十年前單獨過來的?”他只用一句話就概括了自己聽到的消息,“如果不是賀的車子就停在那里,我還真聯想不到。”
“就算沒有我的車子,最多兩三天,顧也能順藤清楚這件小事,不是嗎?”賀海樓說。
顧沉舟不置可否:“賀小時候是在這里生活的?”
“四歲前。”賀海樓懶懶地給出了時間。
顧沉舟心頭一:“賀還記不記得周圍的地形?”
賀海樓搖搖頭:“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倒是記得一些小路和石,但這種時候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泥石流,山谷里的小路最容易發生危險,而石那邊——別說太遠,就算我們走到了,只要運氣不湊再來一次山坍塌或者泥石流,就直接被活埋了,還是傻死的。”
顧沉舟啞然一笑。
賀海樓順著聲音看去,黑沉沉的天里,近在咫尺的面孔也變得模糊,他看著看著,似乎連腦海記憶里的影像也開始蒙上一層氣霧,影影綽綽的不太明白,只看見——記得——眼前的廓,每一筆線條都顯得和自然。
“我媽二十六歲生下我。”賀海樓突然出聲。
顧沉舟朝賀海樓的方向看過去。
“不見人,或者說對人有恐懼。”賀海樓從自己的兜里出一香煙,又使勁甩了甩打火機——還好這個打火機是有蓋子的,并不因為無不在的泥水而發生什麼問題——打火點煙,“經常呆在屋子里,一呆就是十天半個月,了喝點水,了就吃石塊一樣的饅頭……”
賀海樓放松靠在山坡上,面朝天空,任由煙頭在指尖燃燒。他不疾不徐地述說著,但似乎并不是為了說給顧沉舟聽:“脾氣暴躁,疑神疑鬼,絮絮叨叨地說著姓林的、姓徐的、姓周的,不止一次嘗試丟掉我或者掐死我,等清醒了之后又抱著我痛哭……然后又想掐死我或者丟掉我,周而復始。”他將煙頭在石頭上按滅,“可惜我命,死不掉,倒是……一頭磕在桌角,撞死了。”
一頭磕在桌角?顧沉舟心頭一。
賀海樓似乎知道顧沉舟在想什麼,他嫻地微笑著,口吻平靜又殘酷:“是我推的。”
“墓碑里的骨灰也是我調換的,”賀海樓慢慢又說,“我樂意給一只猴子猩猩上香擺供品,也不想這樣安安穩穩地土為安。”
“賀說得太多了。”顧沉舟聲音低緩,他并不想和賀海樓討論這些問題。
賀海樓笑了一聲:“反正我說著,顧聽著,出了這里,顧就是再跟我說這些,我也不會認的。”
顧沉舟也微微笑了:“賀這是在開我玩笑呢。”
賀海樓又開口,似真似假地笑道;“顧如果對這些陳年往事有興趣,不用費力氣找別人查消息,直接來找我,憑著這兩次的,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這話當然不值得當真,顧沉舟點點頭,隨口應付兩句就跟賀海樓一樣,放松背靠著山壁,目直直投向虛無的星空。
月亮不見了,東方的啟明星卻亮的耀眼。
他們在一座山上呆著等著,看天空的像被一塊巨大的橡皮孜孜不倦地拭著,由深到淺,直到翌日的朝自山巔升起,干凈的天藍也被渲染明的藍。
賀海樓抱著壇子,在臨近天亮的時候睡了過去。
顧沉舟倒是一直睜著眼警醒著周圍的靜,卻覺得整個腦袋都開始發暈了。他用力晃晃頭,這個細微的作驚醒了旁邊剛剛閉上眼睛的賀海樓。
“天亮了?”賀海樓腰背一直,就自山壁上坐了起來。他的聲音有些干啞,厚厚的泥土覆蓋了他的臉龐,卻遮不去上面的疲憊,顯然昨晚上的災難對他的影響一點也不必對顧沉舟的影響。
“看得清路了。”顧沉舟回答,表盤上的玻璃在昨天晚上就被泥水覆蓋了,沒有及時掉,現在整塊玻璃都是干涸的黃土,本看不見時間。
賀海樓看見顧沉舟在看手表,也去口袋里掏手機,不過這個電子設備顯然沒有打火機那麼給力,早就在泥水的友好流中自關機了。
賀海樓試了試開機鍵,發現不行后將手機丟回口袋:“壞了。跟我來。”他率先站起來,又拉了一把顧沉舟,就往山坡下走去,不知道忘了還是防止摔倒,反正沒放開手。
一整個晚上的提心吊膽,顧沉舟這回是真沒有注意到這點瑣事。他跟著賀海樓半跑半下了山坡。
泥石流過后的山谷一片狼藉。
展現在兩人眼前的,是高高低低的土黃世界。那間賀海樓曾經住過的,靠著山坡的房子塌了一半,泥土淹過三分之一的墻壁。從山谷流過的小溪變水洼,左一右一,里頭的水渾濁難辨。沿著水洼的方向向前走幾步,還能看見小的尸在上面漂浮。
初秋剛到,夏天燥熱的尾還沒完全藏起,一夜的功夫,這些尸周圍已經環繞了蒼蠅蚊蟲,嗡嗡的翅膀拍打聲隔著好幾步也能聽見。
地上的泥石流還沒有完全干涸,兩人走在山谷里,常常走著走著小就陷了下去,不過昨天晚上埋都被埋過了,現在再陷個一兩下沾點泥水,也是虱子多了不,沒人會在意。
前頭帶路的賀海樓突然停了腳步。
顧沉舟向前看了一眼,頓時就明白了:“進來的小路被堵住了?”
這是他們昨天進來的那條狹道:兩側的山壁高高聳起,至有一兩百米的高度,彼此的距離上寬下窄,最高的地方大概有十數米的寬度,但最窄的地方——也就是進出山谷的通道——最多兩人并肩。
當然這是平常的狀態,昨天泥石流發后,這里的山坍塌特別嚴重,石塊泥沙大面積下,將狹道全部堵住,土石堆積得比人還高。
顧沉舟朝前走了兩步,手自然而然就了出來:“還好你回去拿了東西,如果昨天朝這里跑……”那是百分百被活埋了。這話頭有些不詳,現在兩人境特殊,顧沉舟也沒說出口。
賀海樓嘲笑說:“泥石流時候不要往這種地形走是常識。”
但周圍烏七八黑的,泥石流又在后,不是長期住在這里有這個防范意識的,誰想得到這麼多?顧沉舟心里雖然這麼想著,卻沒有特意去反駁。
倒是賀海樓,嘲笑了一聲之后又說:“不過昨天那種形,大概腦子里也只有趕跑出去這個念頭了……”
“現在從哪邊走?”說這些并沒有什麼意義,顧沉舟把話題導回正軌。
賀海樓盯著面前被堵得嚴實的山道一會:“朝這里走不太安穩……我們試試別的地方。”他說著就帶顧沉舟轉,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照例是一無際高低起伏的黃泥,尸,斷樁的樹木,水洼還有大大小小的石頭,顧沉舟跟著賀海樓左折右轉,一會兒朝上爬一段,一會兒向下走幾步,彎彎繞繞地本沒有沿著之前有的道路走。
兩人又一次爬上一段陡坡,賀海樓朝左右分辨一下方向,在看見前方一顆樹時眼前一亮。
“等一下,”他對顧沉舟說著,朝前方的那棵樹走去,幾下爬到樹上,摘了兩個果實就下來,“梨子。先吃一個補點水分,這顆樹的梨子梨水非常多。”他說著把其中一個梨子照服上了一下,卻發現本來還算干凈的青皮上立刻蹭出了一塊土黃,連忙換了一個給顧沉舟。
顧沉舟克制住自己想把梨子朝任何一方拭的,咬破梨皮后發現賀海樓說的一點都沒錯:他幾乎吞了半口的甜水。
“好吃的。”嚨里燒著的暗火被撲滅,他說得由衷。
賀海樓輕笑一下,拍拍梨子樹干:“這可是我的財產。”他修長的手指劃過糙的褐樹皮,蹲下指著其中一淡淡的刻痕,“我三歲的高度,”手指依次向上,“三歲三分之一,三歲三分之二,四歲,四歲三分之一。”
然后刻痕戛然而止。
賀海樓站直子,抬頭朝梨樹的樹冠看了一眼,對著樹干比劃了一下自己的高度,自言自語:“二十二歲三分之二。”
天上的太悄悄地挪了個位置。
賀海樓收回視線,對顧沉舟說:“走吧,快到了。我小時候經常在這里爬上爬下——這顆梨樹結的果子是這座山里最好吃的。”
“所以它變了你的私產?”顧沉舟問。
賀海樓認真點頭,一點都不像在說笑:“這是必須的。”
一兩句玩笑過后,顧沉舟跟著賀海樓繼續向前,等他們又爬過一個山坡,不用賀海樓出聲,顧沉舟就看到了清泉村那間靠著山坡的祠堂。
灰黑的瓦片此刻就在腳下,顧沉舟朝村子里打量,發現清泉村的況不太好,但也不太壞。
泥石流顯然波及了這個小村莊,但因為規模不太大,大多數房子又建在相對靠中間的位置,只是被波及了近地面的一點高度,數墻壁上出現裂痕,但并沒有哪棟房子發生坍塌,走在四周的人群也很分散沉默,并不特別焦躁,不像是有人出事的樣子。
這時村里的人也看見站在山坡上的賀海樓和顧沉舟。
最靠近山坡方向的村民立刻朝后用方言喊了幾聲,顧沉舟沒明白對方在說什麼,賀海樓在一旁翻譯:“他說‘這兩個是不是城里來的那堆人里的’。”
這聲呼喊驚了散落在村子里的大半的人,其中一個微胖的人影遠遠走過來,高興地道:“小顧!是小顧回來了!”
小顧?賀海樓面古怪地看了旁的人一眼:“顧大平易近人啊。”
顧沉舟回答賀海樓:“我是私下來這里的。”意思是沒有表份。他接著就走向小跑過來的李有才問,“昨天有沒有人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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