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出鑼鼓的大戲被人生生地截斷了戲臺,沒人能再按著戲本兒唱作下去。戲場被攪,臺子上的每個人都立刻換上另一副面孔,顯出一致的戒備。
本是戰戰兢兢的年皇帝手不抖了,悄悄到頭頂正了正冠,又直了脊梁。他的三叔很快地合上了,臉上不見一駭意;五叔也不再發怒,跟著板正了面,于席間正襟危坐。
卓炎聲音落地,并未得到戚炳靖的任何回應。
倒是周懌頭一個向行禮,敬稱一聲:“英王殿下。”
卓炎還他禮,轉面向席間。的目輕輕一晃,對上年目不轉睛的眼神,微笑后道:“外臣卓炎,見過陛下。陛下恕臣遲覲之過。”
戚廣銘揚袖一擺,揮免行的大禮,朗朗笑道:“英王如今是朕四叔未禮的王妃,恩典亦同四叔,可免陛見之禮!”
接著,卓炎又同戚炳昱、戚炳衡見過禮。二人行止周到,頗端得出大晉皇室的威儀,同時又不失對戚氏宗室婦的保有距離的親和之意。
似乎方才那一場親兄弟之間因而生的激烈爭執,不過是一抹幻煙。席間幾人言舉如常,反襯得釘在席案上的那兩支羽箭格外突兀,十分扎眼。
文乙沒吩咐旁人,而是親自躬步上前,將那兩支箭自案上用力拔出,無聲告過禮后,退下來。他走到戚炳靖與卓炎中間,雙手捧箭呈給戚炳靖,“王爺。”
戚炳靖道:“折了罷。”
“是。”
文乙將兩支箭抵在地上,用腳使勁將箭桿踩兩截。“咔”“嚓”兩下短促的脆音過后,那一片嚴籠罩于場上空的劍拔弩張的氣氛隨之破裂。
席間幾人于悄無聲息間重又換上一副嶄新神。
“四叔!”戚廣銘笑著道,“方才既已同周將軍比試過了,不如回來飲酒。四叔替周將軍要的賞,朕今日還宮后便囑人草詔。”
戚炳靖則看向卓炎,將上下打量,問道:“冷麼?”
“略有些。”答說,背后薄氅被冷風吹得鼓起。
他沖出手,“來我懷中。”
……
侍宴的宮人在席間進膳,斟酒。
卓炎被戚炳靖輕攏在懷中。旁人只見他對的憐寵,只有才能覺出他按在腰間的手掌有多僵。
垂下眼簾,手按下他的酒杯,輕聲勸道:“飲些罷。”
他便不再杯盞,淡淡道:“依你。”
戚炳衡在側瞧見這一幕,似是打趣道:“四哥,何必如此寵著。英王亦是久經軍旅之輩,豈能不知兒郎們的喜好?酒同人,哪個都不得!”
卓炎不作聲地瞥了他一眼。戚炳衡遂訕訕一笑。
一旁,戚廣銘管束不住目,一徑著卓炎,待尋得這一空,立刻問:“久聞英王從軍時善騎,今日既來了,何不下場一示,讓朕同諸王開開眼界?”
卓炎笑了一聲,道:“陛下。臣已不記得上回張弓而未殺人,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口中所謂殺人,殺的正是晉軍。
這個因的到來而被眾人掩起不談的忌諱,此刻被自己坦然地撕開其上的遮罩,再度送到眾人面前。
戚廣銘一愣,旋即又勉強一笑,道:“英王是要做我四叔王妃的,將來必定再不會這些打打殺殺的事了。”
卓炎則道:“臣只會領兵打仗。待做了鄂王妃,也不知能幫上炳靖什麼。”
此話一出,席間再沒人能笑得出來。先前才散去沒多久的云再度回罩于眾人上方,只不過,這一回的云來向不同罷了。
豈止是會領兵打仗。
在同謝淖的戎州一役之前,數載間在大平北境率云麟軍同大晉將卒作戰,未嘗一敗。而今連謝淖及其所部也被戚炳靖一并送給了,試問短期之晉將之中又有誰能再同一戰。
更何況,大平新帝以半數云麟軍調兵之權為嫁妝,傍北上嫁晉室。手握大平兵符,誰敢不經仔細掂量便輕易欺?
但瞧此刻同戚炳靖之恩狀,若不允嫁晉室,不知算不算是欺?
兩句話說罷,卓炎不再出聲,只稍稍向戚炳靖懷中偎了偎。
席下,被折斷的兩支羽箭殘桿還沒被人收拾,人不自覺地又將目投過去。
戚炳靖以指叩了兩下膝,向皇帝道:“臣飲了酒,目下乏了。今日的宴,就先到這罷。”
……
皇帝起駕還宮,桓王、睿王亦隨駕同行。文乙來請戚炳靖及卓炎,問:“王爺及殿下何意?”
戚炳靖道:“便不回宮中住了。我仍帶回皇姊。”
文乙點頭,道:“也好。”遂回至前復命。
這邊鄂王儀仗亦起,戚炳靖牽著卓炎上車。人在虎皮厚褥中落座,車簾一放,在不被旁人看見后,他的手也隨之從上收回。
六馬駕車,緩緩前行。
車被暖烘得熱騰騰的,戚炳靖昂首向后一靠,兩臂抱,闔眼短寐。
他沒,便也沒去他。
頭一夜他說了太多的話,此刻該當疲乏。看了兩眼他繃得冷的側臉,又想起夜里二人互著心口說的那些話。
他以摯為刃,破開腔,切切實實地窺見他的一切過往。
而終于明白了,那一條自顧易口中聽得的深夜長路,是如何艱險且長,是如何黑暗無邊,是如何冷箭難防,又是如何生死難測。
臨近破曉時分,心中諸多緒糾結纏繞如同麻,只能從中勉強揪出一線頭。未經深思便出口,本不是的作風,但面對難得掏心相對的他,又哪里能做得了平常的?在他懷中,低聲道:“炳靖。當年你為活命,不得已而殺人,我又豈會不能懂你?可如今大患已消十之八九,你邊更有了我,你仍要為這帝位而謀旁人的命?這一個帝位,你果真非取不可?”
當時他聽了,沒答任何話。他只是了的發,道了句:“天快亮了,睡罷。”
……
行進中路遇不平,馬車顛了兩下。
戚炳靖寐得淺,一顛之后就醒了。他起眼皮,見還未到大長公主府,便又闔起。過了會兒,他開了口:“你今日,為何而來?”
這話,他本已在南苑問過一回,也答了。但他此時重提,便是要說出真心話來。
卓炎卻沒作聲。
為何而來?
今晨他何時離宮,本不知。待醒來,問了一眾在昌慶宮中伺候的人,都說不敢打聽他的去向。直到文乙來探時,才知今日皇帝召了諸王詣南苑宴,而除了皇帝及諸王的儀仗外,整個南苑外的侍衛,皆是兵部奉了他鄂王之命調派的。
見不答,戚炳靖便替答:“你以為我今日要他們中的哪個。你見不得我殺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你若缺席,則恐今日在座諸位,沒人攔得住我。攔著不我殺人,便是你疼我的方式。”
好一出大戲,對方拿這戲本兒打磨了多時,他也等了多時。結果今日這出戲方起了個頭,戲場便被生生地給攪了。
說罷,他面無表地睜開了雙眼。
他太懂了。
當初云麟軍廢帝另立,不惜以一張婚書換他出兵相助,不惜利用沈毓章被污而使金峽關守軍嘩變,不惜拆毀雄關、扣住昭慶以要挾大平朝廷,此種種為的皆是不殺大平一兵一卒而謀大事。
的心計,的手段,流的,從來不是因揮戈向同袍。
曾經的忠于家國,所有的犧牲、付出與妥協,皆是為了匡扶正道。
如今的上了他,自持的理解、退讓與心疼,又何嘗不是想要讓他走上心中的正道?
“我不是你的國,不是你的君,我是你的男人。我要的是,你對一個男人的與疼。”
戚炳靖的聲音冷冷地響震在車廂之。
“我剖開一顆心你看、你,我不是不痛的。你是不是以為,只有你卓炎所奉的道,才是這天下的至正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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