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云樓就在江畔,與月燈閣衡對宇。
經過方才之事,無人再敢抄近路,繞過竹林上了大道,又奔了許久才到江畔。
借著車窗外的亮,滕玉意端詳表姐掌心的傷口,痕未愈,極細極深,原以為是怪傷的,越看越像繡剪所刺。
“姨母你看。”
杜夫人握著杜庭蘭的手來回檢視,聲道:“早上出門時還好好的,多半是那妖弄破的。”
滕玉意疑竇叢生,怪的利爪大若扇,要是存心抓下來,表姐的手早已模糊,又怎會只留下細細的一道傷痕?
“姨母,阿姐走前可跟你說過要出庵?”
杜夫人含淚道:“何曾跟我說過?我到前頭看百戲,你阿姐嫌悶要留在云會堂休憩,我想著看完百戲就回城,也就沒強著,誰知這孩子轉頭就出了庵,還撞上這樣的怪事。”
怔忪片刻,抓住滕玉意的手低聲問:“好孩子,你和你姐姐書信往來,可曾聽你姐姐在信上提到過哪位小郎君?”
這問題滕玉意早思量過千百遍,但出事時已有大半年未見表姐,兩人相隔兩地,以表姐謹慎的子,心事只會當面跟傾訴,絕不會隨意付諸筆端。
“姐姐隔三差五就給我寄些新奇件,信上不曾說過旁的,倒想問問姨母,姐姐這些日子在府中可有不尋常之?”
杜夫人心驚跳,來回思量半晌:“你不是不知道你姐姐,向來穩重,樣樣都周全,就算遇上什麼不痛快的事,面上從來不顯,這陣子我看有些消沉,有意留神起居,愣是沒看出不妥當之,前幾日聽說你要來長安,你姐姐把你的茵褥衾被都搬到屋里,舉凡你跟提過的吃食,一律給你提前張羅出來,我看歡歡喜喜不像有心事的模樣,也就撂開手了。”
懊悔得捶:“我也是糊涂,庵里魚龍混雜,怎能留一個人在后苑!如果救不回來,我也不活了。”
滕玉意扳住杜夫人的肩膀:“咱們請到了清虛子道長,還怕姐姐救不了麼?姐姐現下急等著救治,萬事都需姨母拿主意,姨母若是了陣腳,還如何應對接下來的事?”
杜夫人愕了一瞬,拭淚點頭道:“好孩子,還是你明白,姨母這是急昏頭了。”
說罷強自鎮定一番,搴簾吩咐自家下人:“派人去城里速速給老爺和大公子送消息!越快越好!”
滕玉意著臉回想林中形,恰好馬車經過月燈閣,下意識轉頭往外看。
樓燈燭熒煌,進士宴開筵了。
客人皆已席,閣樓門牖閉,從外頭是別想看出端倪了,細細瞧了半晌,再疑心也只能作罷。
到了紫云樓前,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宮人迎過來道:“道長頭先在樓飲酒,聽說月燈閣的擊毬開始了,立刻不見人影了。郡王殿下怕耽擱工夫,讓老奴在此等候,自己去月燈閣找道長了。”
杜夫人顧不上尋思一位年近古稀的老道長為何對擊毬興趣,趕忙下車道:“一切有勞郡王殿下了。”
老宮人令人抬來幾架兜籠;“郡王殿下時常念滕將軍當年的救命之恩,趕巧今晚撞上了,結草銜環實乃人之常,何況府上這幾位都有命之憂,便是沒有當年的在里頭,殿下也不會坐視不理的。”
就在這當口,晚風吹起兜籠前的擋簾,杜庭蘭嗆了口風,臉龐蒙上一層瘆人的金灰,隨即鼻翼翕,嘔出大口黑來。
這狀說不出的古怪,滕玉意和杜夫人心尖一抖,一面拿帕子拭,一面焦聲道:“想是吹不得冷風,煩請公公速帶我們。”
老宮人只知撞了邪,未知如此險急,忙道:“快隨老奴來,萬年縣董縣令的二娘子剛才也了驚嚇,本要趕回城中救治,聽說郡王殿下請了道長,臨時托人關照,也進紫云樓了。”
杜夫人點點頭,陛下大酺通常只令三品以上大員陪飲,若無貴人相邀,尋常員是進不了紫云樓的。
紫云樓除了觀大酺的前樓,另有大大小小的別館十數座,占地甚為廣闊,足以容納千人。
老宮人沒帶他們進正樓,直接去往后頭的別館,
員眷大多在前頭的正樓飲宴,但是別館里也有不珠翠盛飾的貴婦,以往眷們若是不小心喝得酕醄大醉,常會乘坐兜籠自行離開,老宮人為了不打眼,特意準備了幾架兜籠。
路過中庭時,竹管弦錚然大作,近百名伶優翩翩走庭中,躍然起舞。
滕玉意目不斜視,隨在老宮人的后。
轉眼到了攬霞閣,這地方坐落于后苑的西北角,前有假山后有垣墻,眾人嫌它景致不佳,往往只有喝醉了的眷才肯來此盤桓。
老宮人知道這里比別清凈,特留出來安置傷者。
一行人剛要進院子,忽然有人驚道:“為何兜籠里會藏著個男子?”
眾人剎住腳步,原來宮人下臺階時摔了一跤,不小心把端福的顛了出來,腳上的靿靴一看便知是個男仆。
滕玉意和杜夫人互一眼,先前怕橫生枝節特將端福的兜籠蓋得嚴實,照理不會出破綻,不知宮人為何會突然摔倒。
說話的是幾名簪花珮玉的仕,面有醉意攜扶而來,看樣子正要到攬霞閣休憩。
“溫公公,后苑怎容得下這等蠻仆,還不快把這東西攆出去!”
老宮人出笑容上前行禮:“老奴失禮了,這是淮南節度使滕將軍家的娘子,這位是國子學博士杜博士的夫人,今晚赴宴途中不小心出了意外,眼下急等著救治,淳安郡王聽說傷的有好幾人,先行去請道長了,走前命老奴安置傷者,因狀急迫來不及各通知,還幾位娘子莫要怪罪。”
眾臉稍霽:“原來如此,我等素來膽小,陡然看見兜籠里藏著一個仆,誤以為有人擅闖后苑,方才失禮了,容我們賠個不是。”
滕玉意笑靨淺生,開冪籬的皂紗,欠回禮道:“萬萬當不起,事出突然多有唐突,說來全是我們的過錯。”
眾見憨婉約,心里先有了好,有人低聲道:“前些日子就曾聽說有妖邪作怪,先后死了好幾名小娘子,只因上無傷,法曹誤以為是無疾而亡,直到報的人多了,才驚了大理寺。”
滕玉意一驚,前世表姐遇害前后,長安城從未聽說有妖邪作怪,表姐頸項上有明顯的勒痕,分明是被人所害,為何說“無傷”?難道今晚在林中撞見的那個,并非前世害死表姐的兇手。
“既然請到了大理寺和清虛子道長,究竟是什麼東西在作祟,想來很快能查清了。滕娘子,把這男仆放到外頭等著救治便是,何必帶院中。”
杜夫人笑道:“吹不得冷風,要是擱在外頭,只怕等不及救治便沒了,說來也是護主才此重傷,怎好棄之不顧。”
眾面猶疑:“可是席上好些娘子有了醉意,讓這男仆大剌剌躺在院子里,萬一眷們來此休憩,被這下人沖撞可如何是好。”
溫公公道:“都是老奴思慮不周,只當傷的都是眷,到門口迎接滕娘子和杜夫人時,才知有位男仆也了傷,頭先已經把董縣令家的二娘子安置在了攬霞閣,一時挪不出別的院子,只好先將就。不過請幾位小娘子放心,老奴已令人拾掇旁邊的昭樂軒,頂多一刻鐘就可安置了。”
眾略有松,忽有人道:“這是在做什麼?”
一名艷婦人懶洋洋踱院中,邊走邊用一雙靈眸環視眾人,夫人鬢邊著翠鈿,氣度雍容,舉止也非凡。
貴們紛紛上前行禮:“安國公夫人。”
滕玉意前世在長安待的日子不算久,王公大臣的眷卻也見過不,依稀記得安國公在原配去世之后,又娶了趙郡李氏寡居的妹妹做續弦。
李容姝麗,自于音律,老李夫人將這個兒為掌上明珠,日日要聽琴。
李也孝順,安然在母親膝下奉養到二十多歲才出閣,本是一樁難得的好姻緣,豈料親不到三年丈夫便從馬下摔下死了。
李悒悒不樂回長安游歷,安國公偶然與其邂逅,一見之下驚為天人,隔天便請人上門說親。
在滕玉意的印象中,小安國公夫人羸弱素不喜游,因此前世從未與其打過照面,今晚見了,才知李如此明艷。
有人將方才之事說了,安國公夫人挑起半邊秀眉:“今晚各院都占著,唯有攬霞閣閑置,不讓我們在此醒酒,還有何可去?早先們迫我喝了好些酒,我心里直發慌,再不歇息只怕要害病。”
溫公公面發,今晚風甚大,兜籠的輕簾擋不住什麼風,剛才他是領教過的,杜家小娘子吹了口風臉便那般駭人,若這男仆躺在風口里,估計很快就會沒命。
杜夫人到兜籠里探視杜庭蘭,氣若游,手腳也冰冷,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須馬上抬到屋安置,但是看安國公夫人這陣勢,如何肯把院落騰讓出來。
“還等著做什麼?快把他扔出去,料也死不了。不過是個使下人,倒比主人還矜貴。”安國公夫人像是醉得不輕,說完這番話,以手抵額,晃晃悠悠往院走。
杜夫人五俱焚,斟酌著要說話,滕玉意卻先一步笑道:“國公夫人有所不知,溫公公把傷者們安置在同一個院落,一來是方便道長來了作法,二來也是為了盡快查出那邪祟的來歷。這妖出現得離奇,法力又高強,如不早些將其降服,下一個害的不知會是誰家娘子。”
眾面一變,安國公夫人停下腳步,回過頭打量滕玉意。
滕玉意又道:“方才諸位沒在竹林中,不知那妖有多兇殘,它爪子足有這麼大,一爪就能要人命,撲襲人的時候,半點聲響都無。”
庭中人面面相覷,眼中懼意加深。
滕玉意道:“這樣的妖邪,一日不除,長安一日無寧日,娘子們往后出門,隨時可能與它撞上。如今只能指道長能盡快擒拿此妖,可即便道長有通天的本領,也還得先救活這老奴,原因麼——”
安國公夫人被勾起了興趣:“恕我眼拙,委實看不出這老仆有什麼能耐,你且說說,道長來了為何要先救這老奴?”
滕玉意笑瞇瞇道:“道長未跟妖打照面,萬一手時未能清妖底細,極有可能那妖僥幸逃走,這老奴就不一樣了,他不但看清了妖的模樣,還深知它怎樣出招,正所謂知己知彼,要捉妖,這老奴的命就萬萬丟不得,不但丟不得,還得想辦法讓他早些醒來。”
貴們有了松,安國公夫人面變幻莫測,看樣子沒有再阻遏的意思。
“忘了說一句。”滕玉意一本正經補充,“若不是這老奴舍抵擋一陣,那妖怪也許已經躥到紫云樓作了,敗壞宴飲事小,損人傷人事大呀。”
眾人早已是脊背發涼,聽了這話,險些低起來,滕玉意目從左到右一掃,眼看差不多了,便順理章讓溫公公把傷者往里抬,轉眼到了廊廡下,回屈膝一禮:“多謝夫人承讓。”
安國公夫人懶眼含笑:“你是誰家的兒?從未在長安城見過你。”
溫公公和杜夫人忙著安置傷者,滕玉意一心要進屋,不得耐著子笑道:“回夫人的話,小子姓滕,阿耶是淮南節度使滕紹。”
“原來是滕將軍的千金,剛才我醉后失態,如有言行不當之,先向滕娘子賠個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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