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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今夏第一頭進陸府,只覺得頗大,跟著岑福轉過山石,過了九曲橋,才至一在花樹之中的屋舍,屋舍仿舊唐而建,頗古意。
岑福在屋外恭敬垂手道:“老爺,袁姑娘帶來了。”
老爺!
今夏一驚,要見自己的人不是陸繹,而是陸炳?!
屋舍的拉門原就半開半合,中傳來陸炳的聲音:“讓進來,你們都且退下。”
除了岑福,旁邊又冒出來數名家仆,皆聽從陸炳的命令,魚貫退下。
陸炳找來究竟有何事?莫非他已經知曉自己的真正份?還是有別的緣由?今夏尚楞在原地,不知自己是否該進去。
“袁姑娘,進來吧。”陸炳語氣中帶著嘆息,“有好些話,我早就想找個人說說了。”
又遲疑了片刻,今夏才了靴子,換上擺在門口的木屐,往里行去,走了兩步,便看見陸炳正盤坐在矮幾前,旁邊一個紅泥小火爐,上面茶水正好煮沸……
“傷可好些了?來得正好,”陸炳用竹制茶則舀了一勺茶葉水,“待沸上兩沸,茶就好了。你平日喜歡喝什麼茶?”
今夏盯著面前這個人,以前也曾見過陸炳,但都遠遠的、隔著人、且陸炳皆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但今日見到他,卻覺得他再尋常不過,只是眉目間的滄桑憂患也比常人來得更重。
“……我什麼茶都喝。”答道。
“坐吧。”
陸炳指了指自己對面。
無論他今日要談什麼,自己終究都占著理,著實不必懼他。想到這層,今夏與他一樣,盤膝而坐。
茶煮好,陸炳替斟了一杯,放在桌面上推過來,抬眼看,輕嘆道:“你的眉和你祖父很像。”
今夏怔住,如此說來,他已經知曉自己的真實份。是有人告訴他?還是他自己查出來了?
“你不必張……”
“我不張!”今夏當即否認,戒備地盯著他。
見狀,陸炳也不著惱,反倒微微笑道:“你雖是夏家的后人,但對我來說,算不上什麼威脅。”
既然他把話說開了,今夏也就不再客氣,冷冷道:“當日,你率人到沈家舊宅,救出我姨和我叔,我十分激。但想來,那時你還不知曉我的真正份,現下既然你已經知曉,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但我有言在先,此事我爹娘并不知,你不必再費周章去對付他們。還有我姨,也請你看著沈鍊的份上,放過。”
“對付一對以做豆腐糊口的市井夫妻?”陸炳慢條斯理地吹了吹茶水上升騰的熱氣,“我還不至于閑這樣。”
今夏盯著他:“你今日要我來,是想斬草除?”
“不過是與你說說話罷了,你不必張。”
“我不張!”今夏再次重申,“而且我與你也無話可說。”
陸炳了片刻,突然笑道:“你挑眉的時候與你祖父特別像……我知曉,你恨我,覺得是我害你們一家人。但是,以你祖父的為人,即便沒有我,他也難逃一劫。”
“你胡說!他為清廉,為人剛直,卻被你勾結嚴嵩,讓仇鸞污蔑他結邊將。”今夏怒道。
陸炳不急不燥道:“為清廉是事實,為人剛直也是事實,只可惜他做得過了頭。過剛易折,當時朝中有句順口溜‘不睹費宏,不知相大;不見夏言,不知相尊’,可知朝中眾臣對你祖父是何觀。”
“你害了他便害了他,還給自己找借口,這等臉,只會讓人不齒。”今夏思量著今日橫豎是豁出去,言語間也不再客氣。
“我只是說出事實,并非給自己找借口。”陸炳也不著惱,喝了口茶,才道,“我告訴你,你的祖父可不是個省油的燈。當年他手上有一封彈劾我的折子,為了求他把此事下來,我不得不在他面前下跪哭求。”
下跪?
哭求?
今夏呆楞住,雖然聽楊程萬提過陸炳曾經有求于夏言,但卻不知場面竟會難堪至此。陸炳當時已經是錦衛指揮使,以他的份,向夏言下跪哭求……
“這件事在我心里擱了許多年,總算是說出來。”陸炳微微一笑,笑容里竟有著說不出的輕松,“當年我因為此事,將夏言恨得咬牙切齒,其實這麼些年過來,回頭再看,才能看清——我跪得并不是夏言,而是放不下的名利。夏言呢,看著是個倔強老兒,卻看不得人哭,經不住人求,心還是太了。”
今夏聽著,怔了好半晌,才道:“他是個好人,可被你們害了。”
陸炳已不再否認,著今夏,緩緩點了點頭:“是啊,可惜等我覺得對不起他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你……你當真覺得對不起他?”今夏定定著他。
陸炳不答,從桌底取出一柄長匕首,擱到今夏面前:“你是夏家的后人,若心中忿恨,不妨刺我一刀,我絕不還手。”
今夏靜靜盯著長匕首,似在思量著什麼。
過了片刻,秀眉顰起,朗聲道:“我是六扇門的捕快,律法嚴明,豈能私下用刑。何況,你也算于我有恩。你若當真有悔意,就請啟奏圣上,昭雪我祖父冤,還他清白。”
見不去匕首,陸炳目中有贊賞之意,他自袖中掏出一疊卷宗遞過去:“這些就是可以替夏言昭雪的資料,你且收好。”
今夏不可置信地接過那疊卷宗,略略翻看,手不由自主微微抖著。
陸炳又道:“但你要記著,當今圣上為人甚是自負,認定無人能騙得了他,更加不會認錯。他在位一天,你就不可能為夏言昭雪。你只有等到將來新帝登基,才能提此事,否則就是在引火燒。”
今夏看著他,已不知曉眼前此人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是仇是敵是友?
“可惜,我大概是等不到那日了。”陸炳笑嘆了口氣。
今夏把那疊卷宗疊好揣懷中,猶豫了下,朝陸炳認真道:“這是你欠的,我就不用謝你了吧?”
倒是頗欣賞行事清清楚楚,陸炳答道:“不必。”
有腳步聲急急地往這邊趕來,聲音嘈雜而急促,還可以聽見人聲。
“大公子!大公子!”
“大公子,您不能進去,老爺有吩咐……”
……
是陸繹?!
正揣測著,不過轉瞬功夫,陸繹已經疾步進來,兩人四目相投……今夏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只是著他。
“爹爹,您找來作什麼?”陸繹問陸炳,語氣著焦急。
陸繹不答,開口便薄責道:“你看看你,連靴子都不換就踏進來,踩得一地泥。袁姑娘還比你懂事些,知曉先換了鞋再進來。”
陸繹楞了楞,目瞥向今夏的腳。
“岑福!”陸炳喚道,“把袁姑娘送回去吧。”
今夏站起,行至陸繹面前時,忍不住停下腳步,將他看了又看。
“你,好些了?”陸繹輕聲問道。
盡力朝他笑了笑,道:“已經好多了。”
兩人四目相,自是有千言萬語,卻是不能說。
“咳咳。”陸炳咳了兩聲。
今夏驟然回神,不得不收回目,與陸繹而過,隨岑福離開。
陸繹轉,著的背影,直至消失,才復轉過來。
“爹爹,您找來作什麼?”他復問陸炳。陸炳已經接連好幾日都臥床休息,難得今日看上去有些神,怎得突然把今夏尋來,莫不是知曉些什麼了?
陸炳抬眼,慢吞吞道:“我也想問,你總三更半夜跑到人家門口呆著,作什麼?”
“我……”陸繹語塞,“您怎麼知曉的?”
陸炳冷哼一聲,不理會他。
陸繹不住擔心,接著問道:“方才,您沒為難吧?嚇唬了?”
“你看的樣子,像被嚇唬過麼?”陸炳轉開話題道:“對了,俞將軍的事已經有些眉目,很快就會把他轉刑部大牢,由刑部尚書黃文升親自審理。黃尚書那里我已經打點過,應該會安排他去北邊戴罪立功。先在北邊呆兩年,再尋機會往回調吧。”
陸繹聞言大喜:“如此再好不過,多謝爹爹。”
“你扶我回房去,我還有件東西要給你。”
陸炳扶著桌子站起來,忽然子一歪,整個人栽倒下去。陸繹大驚,慌忙扶住爹爹:“爹爹、爹爹……”
似在片刻之間,陸炳整個人都垮了下去,面灰白。
“扶我回房……”陸炳低啞道,整個人要靠兒子的支撐才能勉強站住。
從未見過爹爹這般模樣,陸繹心中甚是焦灼,看出爹爹已無氣力,他干脆將爹爹抱了起來,一直抱到屋床上。
“爹爹,我馬上命人去請大夫來。”陸繹輕地將爹爹放下,拿靠枕墊在他后背。
陸炳努力撐了撐子,手指向多寶格:“你把那部《杜工部集》拿來。”
“爹爹,請大夫要。”
“不……你拿過來。”
不放心地讓他靠好,陸繹將多寶閣上那部《杜工部集》取過來。
陸炳的手已經使不上力,示意他將書冊打開:“把里面那封信取出來。”
信?夾在書冊里?
陸繹心中泛疑,翻了好幾頁,才找到夾在其中那幾張薄薄的信箋,遞給爹爹。
陸炳卻擺擺手,示意他自己看。
心下詫異,陸繹展開信箋,有一張風水堪輿圖,詳細說明某塊地如何如何有王氣,得此地者有得天下之勢。另外幾張詳細描述了嚴世蕃如何霸占這塊地,在上頭建造樓房等事。
“這是?”
“這是我幾年前就給嚴嵩下的套,”陸炳了口氣,艱難道,“藍道行已死,中翻供,正是圣上對嚴嵩對厭惡的時候……嚴世蕃勾結羅龍文通倭的罪證我已放回你的書房,現下就是扳倒嚴家最好的時候。”
“爹爹,你……”
陸繹萬萬沒有料到陸炳對嚴家還留了一手。
事都代畢了,陸炳疲憊地閉上雙目,口齒含糊道:“代給你,我就可以放下了……你去吧,讓我歇歇……”
“爹爹、爹爹……”
眼看陸炳臉愈發灰敗,陸繹忙替他把脈,脈搏弱而無力,時有時無,竟已是油盡燈枯之照。他大驚,連聲喚人去把大夫喚來,又趕命人趕去煮參湯……
參湯未煮好,陸炳便已撒手人寰。
今夏得知陸炳的死訊,已是第二日。楞了好半晌,想起昨日他與自己說話時雖看得出病態,但神尚還好,怎得突然就死了?
陸繹,他必是很難過吧。
夜后,今夏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著,翻起來,又把陸炳所給的卷宗拿出來。點燈恐怕娘親要罵費油,便拿到院中,借著月細細再看一遍。
夜風輕輕拂過,小院里很涼快,能聽見外間那株大棗樹沙沙作響,把這份卷宗看了又看,回想陸炳講的話,心中就如一團麻。
這份卷宗上有些紙已經微微發黃,顯然已經有些年頭,陸炳一直將它留在邊,難道說他心里一直存有替祖父昭雪的念頭?
還是他不愿這些資料落在他人手中,所以藏在邊?若這樣,他為何不干脆毀了這份卷宗,豈不省心?
陸炳,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真人琢磨不。
今夏漫無目的地著院墻外,棗樹枝葉迎風擺著,怔怔看著,忽然想到那日清晨看見的腳印,驟然起,拉開院門……
棗樹下,來不及避開的陸繹著。
真的是他!
他來過幾次?曾在這株樹下坐了多久?
陸繹緩緩站起,月過樹葉照著他略顯蒼白的面容,憔悴而疲倦。
“昨晚是我守靈,今晚是二弟守著。”他輕聲道,“可我睡不著,就出來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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