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時卿笑得很認命。
想通韶和當初一舉的深意后,他好像也不是特別在意元賜嫻最早接近他的居心了,反正不論招不招惹他,結果都是一樣的。
大概也是因為這樣,不管撥他時的伎倆多麼拙劣,他都照單全收了。
元賜嫻也在笑,心滿意足之下,抱著他脖子的小臂稍一收,然后將湊到他耳邊,輕輕咬了一口他薄薄的耳垂。
陸時卿被咬得一抖,偏頭沉著臉看。
不能給何。
元賜嫻偏還頑得上天地,出食指往他腰腹下邊一個彈,笑嘻嘻地,一副哄人的樣子道:“再過兩日,就給你生孩子啊。”
陸時卿雖撥,氣上涌,心底卻是冷靜的,曉得這番嬉笑只是表象。
剛剛與他婚,尚未全然收斂玩樂的心思,自己還跟小孩似的,本沒做好為人母的準備,之所以突然改變態度,怕是因為今早那個噩夢。
元賜嫻幾乎已跟他坦誠了所有,只是獨獨略過了這個夢。可他也大致猜到了:哭那樣,一醒來就問他舊傷的事,如今又著急給他生孩子,還能是夢見了什麼?
是看過了無常世事,所以更想爭朝奪夕,什麼事都快一點,什麼憾都一點。
從前不用心,所以橫沖直撞,灑恣意,如今用了心,便也懂得了牽腸掛肚,瞻前顧后。
陸時卿心里高興,卻不想當真因為這個著急留后。
好像生下一雙兒,圓滿了陸家,日后萬一上死境,便可不再掙扎求存,瀟瀟灑灑一走了之了似的。
他皺了下眉頭,牽過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問道:“聽見沒?”
元賜嫻不解他:“什麼?”
“但凡它跳一日,你就在一日。但凡你在一日,它就不敢停一日。你夢里那些不好的事,一樣也不會發生,我們大可晚點再要孩子。”
元賜嫻不意心思被他一眼看穿,一哽之下,擱在他心口的手化掌為拳,輕輕捶了他一下。
怎麼突然這麼會說話,聽得鼻子都酸了,真煩!
不服氣心事被說破,揚揚下不承認:“我就是閑得沒趣,想生個孩子玩兒怎麼了?要不要我說了算,你還敢不給了?”
陸時卿在家中跟元賜嫻夜話時,大明宮正設端午宴。值此百齊聚之際,兩名皇子在曲江遇刺的消息自然傳了個遍。
徽寧帝早在之前便已聽說此事,當即派了宦侍和太醫,分別前往鄭濯及鄭濟的府邸問治傷,只是也沒取消夜里的宴席,打算趁機瞧瞧百對此事的看法。
宴席上,早先在胡姬酒肆親眼目睹了鄭濯傷勢的好些員都沒能坐住,懇請圣人務必派人嚴查此事。翌日上朝,更有大批員上奏發聲。唯獨尚在休婚假的陸時卿看起來著實沒心沒肺,不管不問地陪元賜嫻逛了一整天的西市,直到黃昏時分被圣人召請宮。
徽寧帝一見他就頭疼道:“朕確實說過,你跟元家打好關系,可也沒要你這般不務正業!賜嫻想買什麼,你下人去采辦就好了嘛!銀錢不夠,也可以問朕討,但你不能不替朕查案了啊!這蔡寺卿的事還沒個著落,曲江又鬧出大案來,朕一個腦袋兩個大,你呢,你就只管待在家里,連昨夜的端午宴都給辭了,朕如何是好?”
老皇帝上來就是翻江倒海的一通苦水,陸時卿神歉疚,拿出早就準備好了說辭道:“陛下息怒,臣近來確實分心了,不過也并非不將朝事擱在心上。您說的兩件案子,臣都已大概有了對策。”
“怎麼說?”徽寧帝聞言消了些氣,“先講講蔡寺卿那樁。”
陸時卿為免暴,本不該直接手蔡禾的事,所以起先刑部翻出私鹽案時選擇了按兵不。直到徽寧帝將蔡禾收押起來,因拿不定主意,主派人登門,詢問他的意見。
他當時一看完刑部列出的確鑿證,就宦侍回去傳話,說照這番形看,完全可以直接給蔡禾定罪,難道是圣人覺得他堪當大任,不舍得因此折損一名臣子?倘使如此,他倒可替圣人分憂,幫蔡禾周旋周旋。
這就是陸時卿此前跟鄭濯說的,一勞永逸的辦法。
如果圣人是個明君,要解決這樁陷害案,自然得竭力證明蔡禾無罪。但平王有備而來,已然將所有翻案的可能都堵死,而圣人又恰是個昏庸的,本不在乎貪或不貪,有罪或無罪,只想將所有聽話的棋子都掌控在手中,那麼,他就把蔡禾變對圣人有用的人,平王一拳頭打在親爹上。
徽寧帝原本之所以征詢陸時卿的意見,單單只是出于多疑,覺得里頭藏了別的門道,但被他這一誤會,一反問,竟覺非常有理。
大理寺為大周三法司之首,相較復審案件的刑部地位更高,里頭本就滲了許多平王及二皇子的勢力。徽寧帝雖心中有數,卻因朝局復雜,牽一發而全,不可能把這些人都給明著剔除,所以姜岷落馬后,便想將家相對清白的蔡禾納掌中,借以制。
帝王也并非諸事都可為所為,在任人選才上,一樣需要收買人心。當初他破格擢升蔡禾,實則就已算施恩之舉,而現在更是來了個絕好機會:蔡禾遭難,位腦袋都可能不保,他若施以雨,不怕他此后再為他人所用。
于是徽寧帝便吩咐了陸時卿代為周旋,也因此有了昨日他試探幾個大員的事。他現在急于知道結果。
陸時卿答道:“臣昨日在酒肆里探過幾位宰輔的口風,聽他們言談間十分可惜蔡寺卿。臣想,陛下若保他,應當不會到太大阻力。”
徽寧帝沉一下,問:“如此,照你看,朕該如何做才能更顯合合理?”
“刑部里頭,是誰非要蔡寺卿不好過,陛下他更不好過,不就順理章了嗎?”
這簡簡單單幾句話,便將老皇帝推出去迎上了平王的刀鋒,又倒打了后者安在刑部的樁子一耙,實在可謂四兩撥千斤,借力打力,出奇制勝了。
蒙在鼓里的徽寧帝深以為然,繼續問他曲江刺殺案的事。
陸時卿微微一笑,道:“陛下,這件事說來比蔡寺卿那樁案子更簡單。其實您本不必派人去曲江取證,查探誰是兇手。您想,六殿下遭人追殺途中,之所以去到胡姬酒肆避難,是因知道臣等在那吃酒,可追殺他的人為何也確實因此止了步?”
見上首之人瞳仁一,已然被點撥明白,他繼續道:“因為對方也曉得臣與幾位宰輔在那里,故而不敢再貿然深。陛下排查排查,看知曉昨日酒肆之宴的人中,誰比較有嫌疑,此案便可迎刃而解。”
陸時卿點破不說破。徽寧帝心下微沉,面上不聲道:“這樣,你明日一早替朕去瞧瞧二郎與六郎的傷勢,看他倆人形如何。”
陸時卿領命退下,翌日先跑了一趟二皇子府,接著去看鄭濯。
鄭濯的傷雖不比陸時卿上回兇險,卻壞就壞在眼下正值酷暑,刀口極易染,所以這后續養傷的事便不那麼輕便了。
他連著燒了兩天,睡睡醒醒的,見到陸時卿時還有點昏沉,聽他說明來意后,腦袋勉強轉過了彎,躺在床榻上沙啞道:“這回是二哥不走運了,端午當日,我和他一道去阿爹那里,恰好上王中書,聽說了你們晌午約了酒肆吃酒的事。阿爹大概是想到了這個,所以你來對照我和二哥的傷勢,看其中是否有端倪。”
陸時卿點點頭,想了想說:“這回我恐怕兜不住鄭濟了。”
其實二皇子氣數早已盡了,如果陸時卿有心,手指便可將這塊中空之木推倒,但他一直沒這樣做,反倒有意留此人在朝中起起伏伏,目的便是為了維系三個皇子間的平衡。
倘使二皇子倒臺太快,平王的力就將全都集中在鄭濯上,后者也會因此增添暴的風險。唯有二皇子跟平王彼此制衡牽扯,鄭濯才有足夠的余地息,在安穩的環境里一步步滿羽翼。
但這回,徽寧帝大概真要對二皇子失,決心踢開這個兒子了。朝中格局一變,三角平衡倒塌,必將醞釀出一場大靜。
鄭濯聞言無奈一笑:“我可能之過急了。”
陸時卿搖頭:“兵來將擋,你也是迫不得已。”他說罷起準備告辭,指了下來時帶的一個小藥匣,“不擾你了,這些是元家上好的傷藥,我從賜嫻那里討來的,你好生用著。”
鄭濯覷了眼匣子,虛弱地扯出個笑:“你什麼時候這麼大方了?”
陸時卿沒答,回他一笑,心道元賜嫻的月信也該完了,看最近好像在悄悄籌謀什麼壞事,他說不定都是快當爹的人了,當然應該穩重大氣一點。
這樣想著,他離去的步伐慢慢輕快起來,隨風飛舞的袍角也不住。
鄭濯目送他離去,也不知他有什麼高興事,清醒了下招來陳沾問:“我那天昏迷以后,馬車里沒生什麼岔子吧。”
陳沾躊躇了下道:“您先說夢話講了小時候摔下假山的事,后來又將縣主錯認了薛才人……這兩件算不算?”
“……”鄭濯臉皮一,一個激靈差點扯開了傷口,痛得吸了口氣,然后指著自己的鼻子道,“我真這麼干了?”
陳沾點點頭,為難地說:“您還攥著縣主的手不肯放呢。”
鄭濯低頭尷尬地看了眼自己的手掌,了一下角。
陸時卿瞧完兄弟倆的傷勢,回頭便了大明宮向徽寧帝稟報。
他不在府上,元賜嫻便窩在房中,跟陸霜妤頭著頭,一道研究從西市淘來的幾件寶貝,其中好幾樣都是出自西域機關大師之手的鎖,金銀玉制的銬鏈或者銬環。
陸霜妤雖覺新奇,卻不免奇怪,眨著眼問:“嫂嫂,你買這麼多鎖來是要對付誰呀?”
“當然是你阿兄了!”元賜嫻正撥弄著一個銬環,一時快就把實話溜了出來,說完臉皮子一僵,微微泛起點紅暈來。
幸虧這單純的小姑子并未聽明白究竟,一頭霧水道:“阿兄犯了什麼事嗎?”
元賜嫻“呵呵”一笑:“沒有沒有,就是……”腦袋轉得飛快,迅速接上,“就是吧,你阿兄睡相不太好,半夜老彈踹我,我給他銬住,他就安分了。”
“啊?”陸霜妤訝異出聲,“阿兄居然是這樣的人!”
“是啊,我也沒想到。”元賜嫻說完不好意思地了鼻子。
陸時卿啊,為了保住你妹妹這顆清白的赤子之心,對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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