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 還恩 你會喜歡上這樣的……

屋外傳來松枝被冰雪斷的脆響, 驚飛覓食的山雀。

饒是沈荔已從商靈的神異樣猜出了些許端倪，也仍舊被蕭燃輕描淡寫的話語所驚，一時氣翻湧, 趴在床沿咳得天翻地覆。

“你……說好了不生氣的！”

蕭燃忙放下藥碗, 一邊為背順氣，一邊奪過商靈遞來的茶水, “快喝口水, 一。”

沈荔心思縝, 若想在的眼皮下瞞與陳老頭的易，絕非易事。

陳靈機居山野, 漱石枕流, 餐花飲, 不可能為重金所；他古怪, 刀斧加頸也絕不低頭, 亦不可能被權勢所迫；至于被蕭燃背妻上山求藥的深所，那便更加不可能了——這樣的人, 豈會因仇人的深而容？

蕭燃不願提及此事, 亦不願欺騙沈荔，在數次避重就輕無果後，只好說了實話。

他將自己的命, 押在了陳靈機的手中。

“蕭燃, 我不喜歡你這般……漠視自己命的行徑。”

沈荔輕推開他遞來邊的茶盞，任憑清水濺袖，口急促起伏道, “你可曾想過，你這般輕擲命，我是否承得住這份？往後餘生, 教我如何面對虎威軍，面對蘭京的長公主殿下？”

蕭燃著清淩淩噙著水的眼眸，垂眉斂目，半晌無言。

商靈著牆挪步，很有眼力見地溜走了，室唯有炭火的嗶剝聲間或響起。

“殺柳氏一族的時候，我從未考慮過今日。”

這片凝重的沉寂中，蕭燃低沉的嗓音傳來，帶著幾分自嘲之意，“那時我還大言不慚地同你爭執，說要是柳氏的後人來尋仇，能殺得了我也是他的本事，我無怨無悔。而今想來，我那時真是太輕狂了，因為還沒有心之人，孑然一，無牽無掛，所以才那麽自傲輕狂……”

他提了提線，似笑非笑。

“哪有這麽簡單？仇恨是會轉移的，報應也會。昨夜我背你上山，陳老頭說我妻將死，是上天對我殺孽過重的報應……”

他結微微滾，擡眸向沈荔的眼睛，“當初阿父驟逝、蕭煦傷殘、阿母失去了肚子裏的孩子，也有人對我說，那是我的報應。我從未將這些話放在心上，既認定前路是對的，便不信因果報應……但這一次，我真有些怕了。”

“蕭燃……”

“我能刀槍不，可你不能，阿母也不能。這世間的仇恨慣會欺怕，陳老頭因恨我而不願救你時，我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金錢不能使他心，刀槍不能令他屈服……好笑吧？這世上竟有我蕭燃的長槍不能解決的難題。”

那是他二十年人生中，第一次會到這般錐心的茫然無助，以及對生命的敬畏。

“沈荔，我并非輕視自己的命。”

蕭燃用那雙纏滿細布繃帶的手了沈荔的臉頰，哽了哽，方長籲一口氣道，“我只是，沒有別的辦法了。只要能救你，刀山火海也好，地獄黃泉也罷，我都不怕。”

“可是我怕。”沈荔眼眶微紅，聲音幾不可聞。

上已經背負了母親的命與期許，萬萬承不住第二個人的以命相護了，這對而言過于沉重。

“這你不必擔心，我都想好了。”

蕭燃眸中映著窗邊的一線冷，擡眸挑眉，又恢複了往日的恣意不羈，“陳老頭要本王以命換命，卻未定下時限。誰知道你的餘毒是否真的全解了？總得讓我親眼瞧著你平安終老，方能作數。”

“……”

他是慣會鑽營這些歪理的，在床上亦是如此。

沈荔愣愣道：“就這般拖下去？”

蕭燃線一揚，再次將溫水遞至邊：“至得讓我解決完邊境這點破事。”

這次沈荔未曾拒絕，垂首抿了半盞茶，還是覺得不放心。

“這位神醫手段高超，若是下毒取你命，又該如何？”

凝神細思，眸漸漸清明，“從現在起，由我同他涉，你不許胡來。”

蕭燃的眸底浮起興致，渾然不顧自己已命懸一線。

“沈荔。”

“嗯？”

“你是不是，有那麽一點，舍不得我？”

“……”

“是不是啊？”

“……”

沈荔往上提了提被子，蓋住下頜，轉背對著他裝睡。

但依然阻止不了某位手臂修長矯健的年將連人帶被攬懷中，沿著那淡的耳廓烙下幾枚細而珍視的淺吻。

“這有何不能回答的？”

那聲音含著低啞的笑，“不是也沒關系啊，沒什麽比你平安無事更重要。”

沈荔的傷勢并不嚴重，服下兩劑湯藥後，傷口的痂便漸趨愈合，能如常下地行走了。

這是山巔一極為清冷的院落，松枝覆雪，瓦檐凝冰，所之一片潔淨的素白，冰雪在下流轉著璀璨的芒，好似瓊瑤仙境，極，卻也冷極。

不自覺打了個寒，邊踩雪玩的商靈這才反應過來，上前替將兔絨披風裹得更些。

沈荔在院轉了一圈，而後瞧見了門口懸掛的木牌。

擡指拂去木牌上的積雪，凝視那“三不診”半晌，心中忽而有了主意。

“……考槃在阿，碩人之薖。獨寐寤歌，永矢弗過。”①

沙啞蒼老的曲調自藥廬深傳來，古樸悠遠。

沈荔循聲而去，只見一名白發蓬、面酡紅的瘦小老者斜倚藥櫃，一手掄起酒葫蘆仰頸痛飲，一手漫不經意地自藥鬥屜中抓兩把藥材，丟油紙包中。

雖形搖晃，醉態可掬，那抓藥的手卻穩若磐石，不稱不量，信手拈來，準無比。

“老先生想必就是醫仙聖手，陳公了。”

沈荔攏袖折腰，盈盈一禮，鄭重道，“蘭京禮學師王雪，拜謝先生活命之恩。”

歌聲停了，陳靈機瞇著眼打量。

“你是丹郡王妃？”

“是。”

“也是禮學師王雪？”

“不錯。”

“哼！”

陳靈機重重一哼，似已悉的來意，大手一揮道，“你的命是他的命換的，公平買賣，何必言謝？若要為你夫君求，就更不必了，趁早給他備副棺木才是！”

誰知這淡若消雪弱子，只是微微一笑：“大丈夫一諾千金，我不為他求。”

這回答顯然超出了陳靈機的意料，不由放下酒葫蘆，投來古怪的一瞥。

沈荔的聲音清冽：“然，為將者當死于疆場，還請老先生全他最後的面，送他回到軍營，再親手取他命。”

陳靈機那雙鼠目中的狐疑之一閃而過，隨即打了個酒嗝，嚷嚷道：“要他死在軍營，何須老夫親自下山？只需一劑毒藥下去，令他三日毒發，自然能讓他死在他想死的地方。”

“先生如此憎恨他，自是要親眼看見他咽氣，才算報仇。”

“你到底是不是他的妻子？他冒著風雪背你上山求醫，你卻如此盼他死？”

“我當然不願他死，是先生要取他命為友報仇，我為他求一個尊嚴面罷了。”

說罷，沈荔眸流轉，彎出一抹了然的淺笑，“還是說，老先生不願下山，是怕了？”

“笑話！老夫有何可怕？”

“自然是怕去了軍營中，如羊虎口，有去無回。”

“老夫豈是這等貪生怕死之人？”

“若非畏塵世如虎，又豈會在此居十餘載，連踏足山下都不敢？”

“誰說老夫不敢？”

陳靈機本就喝了個半醉，神思混沌，此時被沈荔輕視的口吻一激，當即面漲得紫紅，將葫蘆重重往桌上一頓，發出咚的一聲巨響。

“好！老夫就如你所願，下山營，親手取他命！”

沈荔暗自松了口氣，再次折腰一禮：“雪，多謝先生……”

話未落音，便被這臭脾氣的老人自藥廬中轟了出來。

柴扉哐當一聲自眼前甩上，沈荔下意識後退，隨即被一條橫生的手臂攬住腰肢，護短般往懷中帶了帶。

那懷抱染著霜雪的清冷，也不知在此站了多久。

“蕭燃？”

沈荔忽而有種做壞事被抓住的心虛，極慢地眨了眨眼睫，低聲問，“你……何時來的？”

蕭燃垂目，想了想道：“大概是，讓你給我備棺木時。”

那就是幾乎全聽到了。

沈荔觀著他的神，見他面如常，眉目舒展，甚至還有心關心手冷不冷、頭暈不暈，不由輕聲試探：“我說那些話，你不生氣嗎？”

“為何要生氣？”

蕭燃笑了聲，著的眼眸裏一片坦信任，不見半分霾，“你這麽做，肯定有你的道理。”

當雲開霧散，曬化石階上的冰雪，沈荔便準備啓程下山。

盡管再三強調自己傷勢已愈，力氣十足，可以自己踩著百丈石階下山，但這番豪壯志在年過花甲的陳靈機背著雙手，慢悠悠超過氣籲籲的，而後連那兩名十來歲的藥也輕飄飄將拋在後方後，然無存。

許是這番景過于稽，一旁的商靈和親衛們想笑又不敢，只能低著頭，雙肩還在拼命地抖啊抖。

蕭燃抱臂，線微揚，見幽幽擡眸過來，便複又嚴肅面容。

“他們都是在山間跑慣了的野人，哪及你風雅矜貴。”

說著，他解下自己的玄黑大氅，隨手拋給親衛，往下踏了兩階，背對蹲道，“來，我背你下去。”

沈荔有些難為，亦不忍見他勞累，輕抿瓣道：“我可以……”

“你這點份量，還沒那桿長槍手，權當是本王負重練。”

蕭燃活了一番關節，笑著催促，“快上來，否則天要黑了。”

他將“本王”二字咬得極輕，分明是拿份。

沈荔只得向前一步，遲疑著覆上他寬闊勁的肩背。

在清醒的狀態下被蕭燃背著行走，覺似乎全然不同。

他的背脊朗，肩胛骨甚至有些硌人，但走得很輕快，很平穩。偶爾停步將人往上托一托，沈荔的脯便會與他的後背得更些，的氣息拂過他的耳畔，于是那片耳尖便會燒起一片氣方剛的紅。

被曬得蓬松的霧凇拂過頭頂，抖落細的冰渣，蕭燃便會冷得笑出聲來，大狗般甩一甩腦袋。

但更多時候，會有一雙弱無骨的荑素手，替他耐心拂去發間和領上的碎雪。

這條山階好長。

從雲上至雲中，再從雲中行至雲下，轉過一彎，還有一彎，似乎永遠沒有盡頭。

下山尚且如此，遑論上山之難？

“累了嗎？”

見許久沒有出聲，蕭燃偏頭看了眼，聲音又穩又沉，“累了就睡會兒，睜眼便下山了。”

沈荔輕輕闔上長睫，蓋住眼底即將上湧的酸熱。

輕車快馬趕回城，正值日落黃昏。

蕭燃扶沈荔下馬，朝隨其後的陳靈機看了眼，湊過來道：“我該如何做？摔杯為號，還是十面埋伏，你說一聲。”

他噙著幾分戲謔，似笑非笑，于是沈荔心裏的那點忐忑也消失不見，朝徐徐打開的營門看了眼，溫聲道：“你不必做什麽，如常便是。”

“什麽都不做？”

“嗯，什麽都不必做。”

“好，都聽你的。”

蕭燃如此說罷，又忽而低笑一聲。

沈荔有些莫名：“笑甚？”

蕭燃線一勾，意味深長道：“以前，阿母就是這麽管阿父的。”

“誰……”

沈荔移開視線，撇頭道，“誰要管你。”

“蕭將軍回來咯！蕭將軍回來咯！”

幾名流民營中的稚吸著鼻涕，歡快地圍了上來，仿佛策馬歸來的是他們的親人，而非威風凜凜的大將軍。

蕭燃如往常那般拎起一名孩舉至空中，直至逗得那小孩咯咯大笑，方將其放下。

“我也要！我也要！”

“該到我了！”

幾個頑圍著蕭燃打轉，拽他角的拽角，抱他大的抱大，急得直跺腳。

倚在柵欄外補的小婦人聞聲擡頭，忙不疊喝道：“阿狗，快回來！蕭將軍征戰辛勞，尚未歇息片刻，你去鬧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