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政務大樓落滿銀杏碎金，盛懷安眸專注，指腹挲著《黃帝經》泛黃的紙頁。

空調在墻角輕吐著暖氣，朱砂筆在“脾胃者，倉廩之”洇開一朵紅梅，像極了安姩后腰窩的那點胎記。

“盛書記，五局的立項材料。”

楚瀚叩門聲比平日輕三分，深灰西裹著筆直線邁進時，帶進一縷穿廊風。

檀木門開合的瞬間，他已經調整好步距。

他永遠卡在離辦公桌三步的位置，既能讓文件恰好到領導手邊，又不至于讓煙草味侵染對方襟。

但今日不同，墨香里混著若有似無的陳皮氣息，紅木鎮紙著的不是往日的經濟藍皮書，而是攤開的《素問·靈蘭典》。

鋼筆尖在簽名欄懸停半秒，盛懷安抬眼時，楚瀚已經收回余。

年輕書長垂手而立，仿若不曾看見領導拇指無意識挲的保溫杯——那圈可疑的枸杞正著杯壁打轉。

“先放一旁……”清冷的嗓音突然凝滯，盛懷安皺眉盯著某頁圖。

楚瀚適時側整理文件柜，金屬扣撞的脆響蓋過書頁急翻的簌簌聲。

當盛懷安那截修長食指終于停在“四時脾旺不邪”時，匯報聲才重新流淌。

楚瀚后退半步站標準匯報姿勢，結在領帶結下方了：“銀杏西道的葉子黃得正好，后勤準備下周開始清運。”

盛懷安終于合攏古籍，紫檀鎮紙與桌案相的脆響讓空氣凝滯半秒。

“氣象局預警比去年提前了八天。”他食指劃過銅版紙上的數據圖表，鋼筆尾端在“極端天氣預案”點了點，鋼藍墨跡在紙面洇出個意味深長的圓。

楚瀚脖頸微微前傾：“各部門聯絡人的特別通訊通道已經測試完畢。”

他說話時目落在領導后的國旗徽章上，仿佛在誦讀某種莊嚴誓詞。

“楚瀚。”盛懷安忽然向后靠進皮質座椅，鋼筆帽咔嗒合攏的響讓楚瀚脊椎繃直。

“中醫講五運六氣，今年明燥金司天，你說該補太還是？”

茶杯升起的熱霧在兩人之間織出薄紗。

楚瀚食指在輕叩兩下節奏：“您上個月推薦的《四氣調神大論》，我讀到秋三月要'使志安寧'。”

他停頓的間隙，走廊傳來模糊的腳步聲，像枚石子投凝滯的潭水。

盛懷安指尖輕扣著桌面，眸凌厲：“食堂最近是不是換了師傅？”

深灰西裝袖口掃過桌面，端起茶杯，“老姜紅糖的配比...讓行政抄送份食補清單。”

楚瀚退出辦公室時，再次瞥了一眼領導辦公桌上的《黃帝經》。

昨夜給盛書記開車的司機說的話，突然在耳畔回響——能牽盛書記心緒的，從來只有夫人。

走廊盡頭的銀杏穿過玻璃，在楚瀚肩章投下碎金，他對著電梯鏡面整了整領帶，撥通線時聲音比平時輕了三分：

“給各司局配發秋燥防護手冊時，重點標紅脾胃調理篇。”

＊

暮像摻了金的藍墨水，在繁華的街道上流淌。

安姩剛裹大拐出員工通道，就被人從后面蒙住眼睛。

還未來得及驚呼，便聽到了悉的嗓音。

“猜猜我是誰？”任菁菁的指甲上新做的琥珀貓眼石在路燈下幽幽發亮。

安姩拿下眼前的手轉過，笑道：“菁菁，你怎麼知道我在這邊？”

那個本該在上海灘梧桐影里穿梭的影，此刻正笑盈盈著。

“你現在可是舞院傳奇，教務系統里你的課表都灰了，除了這座水晶宮，我們未來首席還能在哪試足尖呢？”

“等下直接回家？”任菁菁話鋒一轉。

沒等安姩做出回應，突然抓住對方手腕：“陪我去胡同里坐坐，就當我跟盛書記借你一小時。”

安姩瞥了眼時間，話剛到邊，已被拽進藤蔓纏繞的咖啡館。

“焦糖瑪奇朵配紅絨蛋糕？”任菁菁倚靠在柜臺前，指尖在菜單上劃過榛果拿鐵圖案，“還是老規矩......”

“要冰式。”安姩正著低頭回消息。

選了個靠窗位置坐下后，安姩剛把包包放在后就傾向前：“你和涂騰...最近有進展嗎？”

銀匙撞在骨瓷杯壁發出清響，任菁菁著杯中晃的焦糖漩渦。

醫院那個黃昏突然漫進記憶——男人骨節分明的手握著聽診，白大褂被穿堂風吹得獵獵揚起，像古代將軍的戰袍。

當他的影擋住搶救室刺目的紅燈時，自己忽然相信了神明。

咖啡涼了，沫在褐的鏡面碎星子，“我大概...是上了現代醫學的象化。”

＊

梧桐葉打著旋兒落在住院部門口時，任菁菁第三次出氣墊補口紅。

鏡面映出發梢沾著的桂花碎，上海的風比帝都，裹著消毒水味往風外套里鉆。

“您好，請問涂醫生在幾樓？”

著紙袋的手指關節發白，導診臺護士的視線掃過腕間的梵克雅寶，忽然抿笑了：“涂醫生剛下手，應該在食堂。”

消毒水的氣味突然變得刺鼻。

任菁菁數著地磚走向食堂，玻璃幕墻外飄來糖炒栗子的甜香。

拐過CT室藍屏風的剎那，白大褂角掃過的小。

“菁菁？”

保溫桶哐當撞在金屬椅背上。

涂騰左手還端著沒拆封的盒飯，黑頭發微垂在額前，微微放大的瞳孔盛著難以言喻的欣喜。

他白大褂里那件灰藍襯衫袖口磨得都起了。

“你怎麼來了？是哪兒不舒服嗎？還是……”話至此，后半句他不敢說，怕是自己多想。

“我來外灘看展。”抿了抿，緩緩開口，指甲掐進掌心。

“順路買了點東西。”紙袋被推過去時蹭掉一片金箔紙，出服的領標。

涂騰指尖劃過防塵袋的緞面，結了：“從帝都順路到上海？”

他聲音比微信語音里沙啞，白大褂口袋出半截潤糖包裝——是常買的那個牌子。

任菁菁將紙袋往窗臺一撂，懸鈴木婆娑的葉影在側臉搖曳：“不要我扔了。”

“要的。”涂騰截住離的手腕，指腹著跳的脈搏向掌心。

的風裹挾著飛絮卷室，他眼尾漾開笑紋的模樣在逆中格外蠱人，“菁菁給的我都要。”

后腰抵住冰涼的金屬窗框，被他溫熨燙過的皮卻像燎著了火星。

懸鈴木絨球簌簌炸開，千萬朵雪絮掠過發燙的耳尖，恍惚間竟分不清是樹在，還是自己繃的肩線在戰栗。

“肯定還沒吃飯吧。”涂騰輕垂著眼，睫在眼下投出晃的影，“來嘗嘗醫院食堂的飯。”

食堂頂燈在湯包蒸騰的熱氣中震，任菁菁咬破面皮時，油花在玻璃倒影里碎點點金星，涂騰含笑的廓在其中微微漾。

他不聲將洗舊的襯衫袖口往里掖了掖。

半個月未見，鼓著腮幫咀嚼的模樣在他視網上烙下細的灼痕。

“你什麼時候結束回去啊？”拭去畔琥珀湯。

“霜降前后……”涂騰結滾著咽下后半句，笑意卻從眼尾褶皺里溢出來。

任菁菁垂眸攪醋碟，姜在褐中沉浮。

消毒水氣息忽然近，擰開的礦泉水瓶沿凝結著細水珠，沿著他修長指節蜿蜒而下。

“瘦了。”低沉的診斷混著灼熱的注視掃過鎖骨，“家政機人罷工了？”

盯著水面晃的月牙形咬痕，舌尖抵住上顎。

那些深夜熱炒的煙火氣，砂鍋里咕嘟作響的當歸香氣，原來早已滲骨髓了戒不掉的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