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正酣，杯盞相的脆響中，理公與晏樓相談甚歡。

話題從筆墨丹青流轉至朝堂時政，又落于商旅往來，兩人見解屢屢相合，竟是意外投契。

黎昭群靜坐一旁，目膠著在眼前的景象上，心底的不安如漲般翻涌。

晏樓俊艷的面龐上始終掛著溫和笑意，抬手落杯間盡是世家公子的翩翩風度，半點看不出他的心狠手辣。

可更讓他心驚的，是大伯父對晏樓的態度。

黎煒為朝中重臣，閱人無數，此刻卻對眼前這年輕商賈贊不絕口，眼中的欣賞絕非假意，顯然是真心認可其才學見識。

這也是他最怕的，他怕晏樓利用大伯父……

“嚴公子這般年紀，便有如此獨到見地，實屬難得。”理公輕胡須，語氣中滿是贊許，“若有意在安京立足，有何能幫之，盡管提出來即可。”

晏樓當即拱手，姿態謙遜：“國公爺過譽了，在下不過是個走南闖北的商人，怎敢勞煩國公爺為小事費心。”

“此言差矣。”理公擺了擺手，目轉向黎昭群，“你對阿群有救命之恩，且又才華在，阿群能到嚴公子這樣的朋友，也是他的福運。我心甚啊！”

不只是理公，就是理公夫人接下來，也是對晏樓頗有好。

從前黎昭群都是跟一些狐朋狗友混跡，所以才會好了南風，又日里不著調。

都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晏樓一看就是個家風不錯的，若是能跟著晏樓結，扭轉過黎昭群的子，也是個好事。

“是啊，嚴公子莫要太過客氣！”理公夫人也頷首笑道。

而黎昭群聽到自己的名字，猛地回神，連忙坐直子，勉強扯出一抹笑容。

他是真沒想到晏樓這般有本事，能哄得自家素來嚴酷的大伯父和大伯母都對他贊賞有加。

與此同時，心底的焦慮卻愈發濃烈。

這意味著理公府最后無法跟燕王離干系，若是……

“阿群？”理公察覺到侄兒的失神，眉頭微微蹙起，“怎麼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貴客當前，怎能失神至此？”

黎昭群心頭一，忙應聲：“是，大伯父教訓得是。”

“嚴兄見笑了，”他強打起神，朝晏樓拱手，聲音帶著一不易察覺的發。

晏樓笑得溫和，語氣也著關切：“黎兄客氣了，長途跋涉，本就容易神不濟。如今既已回到家中，好好歇息幾日，想必很快便能恢復。”

話雖溫和，黎昭群卻在他那雙桃花眼中捕捉到一閃而過的冷意。

這細微的異樣讓他愈發張，后續的對話竟頻頻出錯。

“阿群，你今日究竟怎麼了？”理公的語氣添了幾分不悅，“說話毫無條理，何統？”

冷汗順著黎昭群的額頭滲出，他只能低頭認錯：“對不起，大伯父，是侄兒失態了。”

坐在一旁的孫秋將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暗自焦急。

敏銳地察覺到黎昭群的異常，卻不知其中緣由，更不知該如何幫他解圍。

就在這時，晏樓適時開口，語氣誠懇：“國公爺莫要責怪黎兄。想必是這些日子太過思念家人，如今驟然歸家，一時激才失了分寸。”

“晚輩在外經商多年，每次久別歸家，也常有這般心緒難平的時候。”

“原來如此。”理公的臉稍緩，可看向黎昭群的眼神里，仍帶著幾分失，“即便如此，也該守好分寸。你是堂堂理公府的公子，怎能在客人面前失儀？”

這話分量極重，黎昭群只能垂首，聲音低沉：“是，侄兒知錯了。”

理公夫人見狀，連忙笑著打圓場：“老爺，阿群剛回來，子還沒緩過來呢。況且今日本就是他和嚴公子，孫姑娘接風，可別掃了大家的興致。”

“是啊大哥。”黎三夫人也跟著幫腔，“阿群這孩子打小沒心眼，許是在外頭了什麼委屈，一時沒轉過來彎兒。”

理公這才不再追究，覷了眼黎昭群，轉過頭去繼續跟晏樓聊天。

黎昭群心中愈發苦，他知道自己今日很是糟糕，可看著晏樓，他本無法保持鎮定。

看著大伯父和大伯母用心招待自己所謂的朋友，心口更是被洶涌的愧疚所淹沒。

這一切，都被晏樓盡收眼底。

他端起酒杯，角微微一勾。

夜如墨，廳的紅燭已燃去大半，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酒香、菜肴的余味，還夾雜著庭院飄來的桂花清香。

宴席終于接近尾聲。

理公黎煒放下酒杯：“時候不早了。嚴公子，今日與你談詩論書，實在酣暢淋漓，我亦是許久未遇這般投機的年輕人了。”

晏樓立即優雅起，面上掛著溫潤如玉的笑，桃花眼中波流轉，既謙遜又不失風度地微微躬，行了一個標準的文士禮。

“國公爺過譽了。能與您這樣的飽學鴻儒流，是在下三生有幸。您的見識學問，讓在下益良多。”

理公滿意一笑：“改日得空，定邀你到書房詳談。我那里藏了不古籍善本，想必你會興趣。”

“那在下就卻之不恭了。”晏樓拱手，“能與國公爺這樣的大家流學問，是在下的榮幸。”

理公夫人在旁溫和笑道：“嚴公子客氣了。阿群能到你這樣的朋友，我們做長輩的自然歡迎。以后在京中若有需要，盡管開口。”

“多謝夫人厚。”晏樓再次拱手致謝，態度恭敬得當。

黎三夫人也跟著起，笑容滿面：“嚴公子，今日宴席可還合胃口？若有招待不周，還請見諒。”

“夫人太客氣了。”晏樓聲音溫和如春風，“今日菜肴絕倫，茶品更是上乘，在下很是喜歡。”

一番客套后，眾人相繼離席。

理公在夫人陪同下先行離去，廳漸歸安靜，只剩幾個丫鬟輕手輕腳地收拾碗碟，撤下殘席。

黎昭群著眼前的景象，心中五味雜陳。

孫秋在春桃攙扶下緩緩起，臉依舊蒼白，卻比先前多了幾分神。

“黎大哥……”

黎昭群回過神來，見臉上是遮掩不住的疲憊，忙道：“孫姑娘，你還好嗎？且快些回去休息吧！”

“好……”孫秋著他，低聲道，“那我先回房了。你也是，要好好保重！”

“孫姑娘且慢走。”晏樓微微一笑。

孫秋本不敢多看他兩眼，只囫圇吞棗地福了福，就飛快離開了。

待的影消失在回廊轉角，晏樓看向黎昭群，輕輕笑了起來，“黎兄，可能送我一程？”

“我……”

黎昭群自是不愿意的，他扭頭看到旁邊還在指揮丫鬟的母親，再扭頭對上晏樓似笑非笑的表，余下的話就堵在嚨口了。

只能不不愿地走到他邊，“可。”

兩人走在昏暗的回廊里，夜風吹拂而過，攜著桂花清香與秋夜涼意，頭頂燈籠里的燭火在風中輕搖，將兩人的影子投在墻上，一明一暗地晃著。

晏樓慢慢走著，腳步很輕，他側頭看著旁低頭不語的黎昭群，“黎兄，今日好似是滿懷心事呢？可要與我說說？興許，我還能開導開導你？”

黎昭群攥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只覺得他這是明知故問。

他咬了咬牙，“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不明白黎兄問的是什麼啊？”晏樓挑眉輕笑，表漫不經心，“方才用膳時，你這般心不在焉，卻又是為何？是思念你那好郎紅楓呢？還是為了孫念聰和你那堆護衛擔憂？亦或者說，是為了你們這偌大的理公府？”

“你——”黎昭群腳下一頓，驀地抬頭狠狠地瞪向晏樓，“你不能我家人。”

“你的家人？”晏樓咀嚼著這幾個字，笑容不變，“黎兄，原來你也會為家人擔憂掛懷啊？那麼，我也是呢！”

黎昭群一愣。

晏樓轉頭著頭頂的彎彎明月，慢慢悠悠道：“你可知道，我有多久沒有京了？就是我父亦是如此。這安京城里的月亮都比別的要亮一些，可惜，我們卻從來都看不著的。”

“都言，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螻蟻尚且生呢！就如此刻的黎兄，你不也是如此嘛？”

頓了頓，他扭頭看向黎昭群，淡淡道，“我也要為我的家人，掙一條出路來的。哪怕為此犧牲再多，都在所不惜。”

這話如重錘砸在黎昭群心頭。

他深吸一口氣，“……算我求你，放過我的家人。你讓我做什麼都，但我家不能沾上謀逆的罪名……不然，我們理國公府百年的聲譽將毀于一旦……我不能當家里的罪人……”

“黎兄，你這句話應該在京前說的。”晏樓笑了笑，出腰間的玉扇，輕輕抖開，“可惜那時，你顧忌太多，又不肯做出犧牲，也就造了如今的局面了。”

“我若是你，當時即刻自盡，就不必面對此刻的兩難了。”

黎昭群被他說得兩腮抖。

他很明白，晏樓的話是很有理的，是他太過貪生拍死了……

想到此，他不由悲從中來，垂下了頭。

“不過呢，我這人做事，素來周全，是斷然不會你自盡的。”晏樓以折扇掩住，上下打量著他，“若是你真這般剛烈，那孫家姐弟怕是都活不了，還有你這手腳也無法完整了。”

“我最喜折斷人的手腳，再拔了你的舌頭，這樣就無法反抗了。所以，黎兄不必自責的。”

黎昭群：“……”

他一點都沒有被安到。

相反，只覺得這人惡劣得徹底。

他懶得再跟晏樓說話了，他怕自己最后會忍不住手。

偏生，他還本無法打過這人。

他扭過頭，就當沒看到他，三兩步將人送到院子外，冷聲道：“好了，嚴公子，你早點休息。”

晏樓見他這副模樣，更覺好玩，他用折扇輕輕敲擊了下黎昭群的頭，“多謝黎兄親自相送了。不過，黎兄還是得多適應適應的況，畢竟，我們還要相很長的時間呢！可別你家人為你擔心了！”

說完，他就收回手，晃悠悠地進了院門。

紫錦袍在夜風中輕擺，背影依舊風度翩翩，很快就被院門給阻攔。

黎昭群僵在原地，握拳的指節咯咯作響，牙齒咬得發，太青筋暴起，怒火、屈辱、無奈與恐懼，幾乎要將他吞噬。

齒間都是腥氣。

“——該死！”

他小聲的罵了句，卻也不敢多留，轉就飛快回去了。

而這邊，進了房間后，晏樓臉上的溫和笑容瞬間斂去，只剩徹骨的冷漠。

這間上等客房布置雅致，紫檀木桌案擺著文房四寶，墻上掛著名家字畫，床榻被褥是上好的蜀錦，足見理公府的重視。

他走到窗前，推開雕花窗扇，夜風裹挾著桂花清香與深秋涼意涌。

安京夜空星辰稀疏，一彎月懸于天際，灑下清冷月，遠偶爾傳來更夫的梆子聲，提醒著夜已深沉。

“趙。”他低聲喚道，聲音在夜風中格外清晰。

話音剛落，一道黑影從外閃，作敏捷如夜行貓科。

來人是跟隨他的親衛，一素，面肅然。

“大公子。”趙恭敬地單膝跪地，低眉順眼，聲音得極低，“屬下在。”

“起來吧。”晏樓背對他，視線投向窗外夜，聲音平靜無波，“去聯系驛站，我要知道我那好弟弟的況。”

“他們京這般久，卻只送出了一封信，且看看到底在干些什麼事兒，才這般松散懶惰。還有，好生的去打聽打聽京中的況，記住，事無巨細。”

今日他們京時，盤查已經很嚴格了，那麼，就需要在最短的時間里，了解整個安京的形勢了，才好應對接下來的事。

“是。”趙垂首應道，“屬下這就去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