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人不明所以然，簇擁上前，有捧衫服侍更者，有端玉盆服侍洗漱者、有奉水甌服侍飲水者，各自恭謹殷勤。

“娘子看著頗疲累，怎不多歇歇？”

傅棠梨搖頭：“我一個冠，在書房逗留這麼許久，不妥、不妥、大不妥，可不能人瞧見了，你們快把我的道袍取

來，我得趕回元真宮去。”

宮人聞言惶恐：“過會兒圣上就回來了，若不見娘子，豈不生氣？”

傅棠梨皺眉，一臉嫌棄：“誰理他呢。”

宮人再三勸說，拗不過，只能依著，將的道袍取來。

傅棠梨裝束停當，攬鏡照了照，依舊面若桃花，眼波含水，脖頸上還有紅斑點點，惹眼得很，暗暗“啐”了一聲，心中惱，隨手從榻邊取了一件大氅披著，垂下來掩住形，便匆匆出了甘殿。

因不張揚，當下只有兩個宮人隨行。

今夜月良好，檐角連翹，朱瓦流，遍灑銀輝，依稀還是舊時模樣。

傅棠梨剛走出沒多遠，迎面就撞見一群宮人挑著燈，走了過來。

面對面的，回避不及。

打頭一個年長的，見了傅棠梨，笑著迎上前來，俯致意：“懷真師父，可巧，正找你呢。”

這是馮太后邊的閔尚宮，也是廷中有資歷的老人家，往日和太子妃打過幾次照面，算得上人。

但如今傅棠梨已經不是太子妃了，這當口就顯得有些微妙起來。

傅棠梨略客氣回禮：“閔姑姑。”

閔尚宮笑容不變：“懷真師父為先帝祈福，孝心可表，太后近來追思先帝，請懷真師父前往宮中一敘，我適才往元真宮去，道人們說你已經進宮了，可不是巧了，那就請隨我一道拜見太后。”

不像巧合，反倒像是已經在這條路上蹲守許久。

傅棠梨心中一“咯噔”，腳步頓住，略一躊躇。

閔尚宮面詫異：“怎麼，莫非懷真師父進宮并非拜見太后，而是另有緣由？”

偏偏傅棠梨是個極好臉面的，這形，能說什麼？只得故做鎮定之態：“并無他事，請姑姑帶路吧。”

當下遂同往。

至長樂宮。

殿中燈火通明，玉座水晶簾，錦屏煙霞紗，碧璽雕琢的蓮花爐中點著沉水香，奢華更甚往昔。

但馮太后已經沒有舊日的容華了，這短短的半年，仿佛一下子蒼老了許多，衰衰白發幾乎承不住華麗的冠，濃重的脂已經無法遮掩樹皮般的皺紋，正因如此，當向傅棠梨的時候，那神顯得尤其郁。

馮太后的左手邊站著汝寧公主，而右手邊，卻站著三個郎。

傅棠梨認得其中一人，乃是太常寺卿何家的六娘子，是長安城中出了名的人兒，另外兩個，甚是面生，但看其飾，亦是高門貴。三人皆是絕，各有千秋，艷灼灼，一時間，殿中燈火竟也為之失。

這般形，頗為古怪，不知太后有何用意。傅棠梨暗自揣，面上卻不敢出端倪，規規矩矩地躬行禮：“懷真見過太后娘娘。”

馮太后并沒有馬上命平，而是用一種審度的、惡意的目繼續盯著。

大殿中一時無聲。

傅棠梨緩緩地直起腰，若無其事，面上恰到好地現出溫順的表：“太后娘娘既有傳喚，可要聽懷真為您講一講三應妙經？先民服王道而敬天地水三，應自然，可福澤世人。”

馮太后終于冷笑起來：“哀家已經老了，不住這福澤，不聽也罷，只是可憐元嘉，年輕輕的，去的那樣早，若是當初知曉，該你給他多念幾卷經，是不是能庇佑他再活幾年？”

在后宮度過了大半輩子，見多了種種廷辛，再早些，也曾聽聞過淮王與太子妃不雅的傳聞，原先不過置之一笑，如今回想，方才恍然大悟，什麼太子妃出家祈福、什麼幽王病故，全都是騙人的，可憐的孫兒，竟會為了一個人的緣故，死在自己的叔叔手中。

馮太后無法去責怪趙上鈞，對于這個兒子，本來就不敢親近，到如今，更是生出畏懼之，但卻忍不住對傅棠梨恨之骨，今日把來，就是想要刻意為難。

傅棠梨一貫很沉得住氣，聽到馮太后提及趙元嘉，不過垂下眼簾，平靜地道：“幽王病故，殊為可痛，只嘆天不假英年，非人力所能挽，還請太后節哀。”

節哀，還有臉說節哀二字？

馮太后如今聽什麼都覺得刺耳，用怨恨的目視傅棠梨：“哀家心痛碎，難以節制，你呢？你對幽王之死，可曾有一一毫愧疚之？”

“太后這話，我聽不懂，也不好回您。”傅棠梨依然恭敬，神并沒有什麼波。

馮太后語氣森冷：“哀家還記得，其實你才是元嘉的妻子，元嘉活著的時候，你至深，他若泉下有靈，定然是想要你下去陪他，而不是那個幽王妃，傅氏，你若還有良心，就該自請殉葬，才不辜負元嘉對你的一片深。”

汝寧公主大驚，戰戰兢兢地開口勸道：“皇祖母，這怎麼能……”

“你閉！”馮太后滿腔怨氣正無從發泄，厲聲呵斥汝寧公主，“為什麼不能？夫妻本是一，元嘉都死了，為什麼不去死？”

“太后此言差矣。”傅棠梨倒是坦然，語氣還是溫和的，“圣上命我出家，我已斬斷塵緣，幽王為誰，與我又有什麼干系呢？”

馮太后眉一豎，剛要說話，忽然注意到了傅棠梨上披的那件大氅，玄黑底，殿中燈火輝煌，照著那上面的刺金暗紋，儼然正是五爪金龍。

這天底下，除了圣上，有誰敢用這樣的紋案呢？

怒火更盛，幾乎拍案：“好一個斬斷塵緣，哀家且問你，你上這俗家的裳又是從哪里來的？莫非是暗度塵緣？”

暗度塵緣，這個詞，聽過去就尷尬得很。

馮太后這麼一說，殿中眾人的目“刷”的一下，都了過來，當即也認出了那件大氅的異樣之，心頭皆是一震，旁邊站的那三個郎，更是面各異。

那何家六娘子尤為年，沉不住氣，當即踏前一步，面不善，就要開口，卻被邊的同伴拉了一把，朝擺了擺手。

何六娘子這才止步，“哼”了一聲，驕傲地扭過臉去。

傅棠梨在心底暗暗把趙上鈞來來回回罵了好幾遍，但在這景下，卻愈發沉穩，扯下那件大氅，拿在手里，看了一眼，輕描淡寫地道：“天涼，風大，適才進宮的時候，高宮正隨手取了一件裳給我擋風，或許是拿錯了吧，回頭還過去便是，不值什麼大事。”

一本正經，八面風不，儼然做潑皮無賴狀。

馮太后簡直要氣笑了，恨恨地了幾口氣，復又出輕蔑之，對傅棠梨道：“哀家不和你逞這口舌之爭，哀家只奉勸你一句，莫要自視過高，你不過殘花敗柳之，人圖幾日新奇罷了，怎麼，你還當能長久得了嗎？”

指了指邊的三位郎：“們才是正正經經的名門閨秀，德言容功無一不妙，近日朝中大臣屢屢上奏，請立新后，哀家正在此擇一人，你看看，以們的貌，勝你百倍，哪個不比你合宜？你曾做過元嘉的太子妃，怎麼，難道還想做當今圣上的皇后嗎？真真荒謬！”

“朕倒想問問太后，這有何荒謬之？”

隨著這低沉的聲音，趙上鈞走了進來，他的步子邁得很大，行間帶起風，得殿中的燈火都暗了一下，搖擺不定。

馮太后一驚，不覺有些慌張，站了起來：“五郎……圣上，你怎麼來了？”

“這究竟有何荒謬之呢？”趙上鈞神肅殺，直視馮太后，重復問了一遍。

他的目冰冷，沒有毫緒，當他還是淮王時，鐵鐵腕，殺伐剛烈，已令世人畏若修羅，如今更挾天子之怒，氣勢威重如山岳，大殿之中，驟然如凜冬降臨，令人瑟瑟發抖。

左右眾人皆膽寒，齊齊跪下，俯首不敢言。

馮太后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傅棠梨輕輕嘆氣：“沒什麼大事，罷了。”

趙上鈞難得沒有聽從傅棠梨的話，他將目轉過去，沉沉地喚了一聲：“汝寧。”

汝寧公主跪在地上，不敢抬頭：“在。”

“太后前面還說了什麼，告訴朕。”趙上鈞的量很高，當他環顧眾人之際，那種居高臨下的覺格外明顯，君威沉重，不可抗拒。

汝寧公主頭皮發麻，不敢有所瞞，一五一十地將馮太后適才的言語都說了出來，腦子清晰，口齒伶俐，說得幾乎一字不差。

趙上鈞的面上沒有一表，但隨著他重的呼吸聲，這大殿中的氣氛越來越沉，燈火太盛，幾乎要把所有人的背脊都彎到地上去。

當汝寧公主說到：“……元嘉都死了，為什麼不去死”時，眼看著趙上鈞的形不對，傅棠梨趕打斷了汝寧公主的話：“好了，別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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