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宮正輕描淡寫地對太子妃解釋了一句:“先帝崩,太子哀傷過甚,啼哭不止,方才暈過去了。”
很顯然,趙上鈞那句“不許你和他同在一”并不只是說說而已,也不知道趙元嘉是哭暈過去,還是被打暈過去了。
傅棠梨心里了一下,面上不敢出端倪,保持著鎮定的神,走進殯宮。
諸王侯及王妃、諸公主及駙馬等,都已經到了,換了孝服,正在元延帝靈前哀哀哭泣,安王站在一側,以宗正寺卿及王叔的份主持喪儀,見太子妃至,即太子妃過來立于最前方,這原是太子作為嫡長子的位置,此刻太子不在,太子妃持宗婦禮,暫代太子之責。
雖則太子妃姍姍來遲,但此時眾人皆知太子境,又聞太子妃祖父及父親被免除職,其父更是被當眾杖責,旁觀者莫不唏噓,而眼下太子妃雙目通紅,面上出虛弱之態,儼然困于窮途之狀,幾位皇子及公主皆生惻之心,倒也不曾想到其他。
傅棠梨強忍著子的不適,點香,三拜九頓首,禮節工整,儀態端方,如同往日,無可指摘。
頃,侍從報:“圣上駕到。”
鐵甲武士,持長戟候兩側,趙上鈞至,眾人跪,趙上鈞抬手止:“今為大兄哀,汝等皆吾子侄,不須跪。”
他只是不想傅棠梨跪他。
這其實與國禮不符,但皇帝這麼說了,自然沒人會去反駁他,連安王都是只是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高宮正進前,捧上素袍。趙上鈞看了傅棠梨一眼,傅棠梨低著頭,與眾人等列,連眼睛都不敢抬起。
趙上鈞披上素袍,到元延帝靈前立定,點起三支香,合十捧香,看著上面的梓宮,目復雜。
新木將伐,未及上漆,白慘慘的一副棺柩,出行中不得冰塊,遂以香料填滿其中,龍涎、沉香、白木檀、羯布羅等,重重堆砌,異香濃烈,似生煙絮,在帳中逶迤盤轉,人深陷其中,黏膩不能自拔。
趙上鈞沉默良久,斂了眉目間的肅殺,對著上首一拜,平靜地道:“大兄對五郎有養育之恩,五郎不敢忘,今大兄去,兄之兒在此,若彼等不生異心、不起他念,五郎必予善待,食邑俸祿一日如大兄在日,絕無簡慢。以此告大兄,泉下弗憂患。”
此言一發,在場的皇子與公主們如釋重負,好似死里逃生,失聲大哭,比方才更多了幾分真實意,皇族宗親們各皆松了一口氣。
趙上鈞言罷,敬了香,一擺,朝元延帝的靈位莊重地跪了下去,以首叩地。
皇帝下跪,臣下本應同禮,但他之前親口言,“不須跪”,后面的皇子、公主及郡王等人就很為難,膝蓋要彎不彎的,戰戰兢兢。
幸而趙上鈞叩首三下后,發話了:“汝等且去,吾為大兄守靈。”
皇族宗親們喏喏應是,弓著腰,魚貫退出。
傅棠梨原是在最前,這下變最后,轉行,步子還沒邁出去,裾被人勾住了。
扯了幾下,紋不,有些著急,低頭怒視趙上鈞。
趙上鈞端端正正地跪著,目不斜視,只是出了一手指而已。
眾人皆是膽戰心驚、自顧不暇,大約……應該……沒人會注意到吧。
傅棠梨咬牙,又扯了一下,險些把裾扯破,眼看著最后的安王都走了出去,殯宮的門簾垂了下來。
趙上鈞松了手,直起子,改了姿勢,盤坐下,將紫金燎爐拖到面前,沒有抬眼,用平常的語氣道:“梨花,把楮錢拿過來,我替大兄燒些。”
傅棠梨從他手里掙出來,本待躲避出去,才踏前一步,聽趙上鈞這麼一說,又停下,猶豫了一下,看了他幾眼,回頭從祭案上取了一疊楮錢,遞給他,自己在他邊坐了下來。
門外約有哭聲悲泣,吵
吵嚷嚷,人多得很,各自惶惶,應該無人注意的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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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上鈞默不作聲,將一張張著金箔的楮錢丟燎爐。楮錢在火中卷曲、枯萎、慢慢化焦灰,灰白的煙絮升起,糅雜著帳中濃郁的香氣,似青山云霧,飄上帳頂,再往上,歸于虛無。
“我有點難過。”在這四下無人之際,他的聲音低低的,像是自語,也像是只說給傅棠梨一個人聽,“大兄子一向弱,我沒有想到他這次會這麼氣,寧愿去死……”
傅棠梨沒有說話,默默地一起燒著楮錢。這種形下,顯然說什麼都不太合宜。
“大兄做不了這個皇帝,憑白占著這個位置有什麼意思呢,我讓他做太上皇,我會和從前一樣敬重他,我以為這樣對大家都好,沒想到……”趙上鈞好似思量了一下,慢慢地,重復了一遍前面的話,“其實,我還是有點難過的。”
傅棠梨忍不住問他:“那若讓你再選一次,你還會做出同樣的決斷嗎?”
“當然會。”男人的神淡漠,沒有任何波瀾,“權勢如焰,人心魄,我亦不能免俗,坐上那個位置,任何人都不能違逆我,我想要的……”
他的目轉了過來,著,他的眼眸映著躍的火,如同亙古化的琥珀,深邃而濃郁,“必須得到。”
沉重的香味嚴嚴實實地覆蓋了殯宮,混合著楮錢燃燒的煙火氣,得人口發悶。
傅棠梨呼吸驟,有點沖,想要問他,這個中緣由,是否因而起?但話到臨頭,又有狂妄之嫌,不宜宣之于口,只能咬著,低下頭去,將楮錢皺的一團,在手指間來去。
趙上鈞仿佛看穿了的心思,他笑了一下,手過來,將那張楮錢從手里摳出來,丟燎爐,順便了的頭頂,他近來很喜這個作,他比高了許多,做起來得心應手,好像可以把完全掌控在手心里。
“我只能這麼做,你應該明白。”他的聲音沉穩,只說了這麼一句,一切不言而喻。
的心狂地鼓著,差點要突破腔跳出來,無法和他對視,只能慌地把臉轉開了,心中五味雜陳,又不知該說什麼,半晌,嘆息一聲。
第69章 戰火如荼,春水如斯
稍后,已過午,宮人奉了飯食與羹湯進,因先帝大行,上下皆素食,趙上鈞亦然。
傅棠梨這半天歷經了這麼一堆糟糟的事,又殯宮中,沒有半點胃口,喝了一碗參湯就差不多了。本待出去,卻被趙上鈞拉著不放。
“大兄只能在此停靈半日,我要守著他,梨花,你陪我。”他如是說道。
傅棠梨只能依舊坐著。
帳中煙霧裊裊,風不,白幡亦不。
趙上鈞繼續燒著楮錢。
傅棠梨看了他半晌,忽然幽幽地道:“你方才說,先帝的子,你都會善待他們,一應如從前,是真是假?”
趙上鈞眼也不抬:“君子一言九鼎,況帝王乎。”
“那、太子呢,也是一樣嗎?”傅棠梨猶豫了一下,還是多問了一句。
趙上鈞的角勾了一下,大約是個笑,卻流出森冷的煞氣:“首先,梨花,別在我面前提他,如果你不想他馬上就死的話。”
傅棠梨馬上做了一個噤聲的作,表示不說了。
趙上鈞這才接下去:“其次,我說話向來作數,不論是對元嘉還是對其他子侄。”他吐字緩慢,說到這個的時候,帶著一種令人骨悚然的溫,“只要他肯安分守己就好,我保證。”
傅棠梨疑心他有未盡之言,但不敢再說,總之,只要趙元嘉能活命就好,也算仁至義盡了,多余的,也不想管他了。
回過頭來,看著燎爐中燃燒的火焰和堆疊起來的紙灰,又有些慨,輕聲道:“真是世事難料,年初的時候還好好的,安樂順遂,我們……”說到這里,突然發現不妥,遲疑了一下,含含糊糊地跳過這節,嘆道,“不過短短數月時間,竟發生了這許多事,離顛沛,人應接不暇,如今這般景,也不知幾時才能回得長安、幾時才能重過太平日子。”
趙上鈞聽及此,朝傅棠梨勾了勾手指。
傅棠梨不明所以,略一猶豫,還是湊了過去。
誰知道他竟然屈起手指,在額頭上彈了一下。
“嘶”,傅棠梨吃疼,捂住額頭,惱火地瞪他。
“那不是你自討的?”趙上鈞似笑非笑,“早和你說過,你先在永壽養病,待到歲末就差不多,萬事安定,偏你多疑,要找出破綻來,拋了我,回宮里頭去,你看,吃了多苦?再則,我兩次你跟我走,你又不肯,如今可知我的話都是真的吧。”
“你說得輕巧,當那場景,我還能怎的?”傅棠梨了額頭,把臉轉開,“怎麼能依你說的做?眼下,那就更不妥當了,外頭多人看著,你是不在乎的,但我呢?”終究不敢再提及趙元嘉的名字,但說得十分明白,“甫患難,見棄于中道,我的……”
“我知道。”趙上鈞截斷了的話,“你的良心、你的臉面、或者還有你的名聲,都不能丟。”他嘆了一口氣,替下了結論:“思來想去,只有我是可以暫時扔一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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