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長夏

第六十八章

桑渝呆呆地站著, 漉漉的頭發散落滿肩，發尾水滴落到睡上，很快洇一片, 不大舒服地皮。

桑渝一無所覺, 全部心思都在手機屏幕上的文字、照片上，大腦做一團。

照片有兩張, 一張青年背影。

那是在病房外，青年一妥帖西裝背對鏡頭, 臂彎裏抱著一摞文件。在他對面, 比他高上半頭的年正擡邁進病房。

兩人位重疊，年只出半邊眉眼，從小一起長大, 桑渝一眼認出那是溫斯擇。

第二張照片是拍的, 窄窄的門中溫斯擇背對鏡頭，面前的病床上靠坐著一個形高大的男人，兩人一站一坐，男人的臉剛好被溫斯擇擋住。

桑渝再次點開消息裏的語音條, 近耳朵。

那條語音很短，像是翻錄的，音質極不清晰，桑渝只能聽出那是溫斯擇和一個男人的對話。

男人：“什麽時候知道的？”

溫斯擇：“很早。”

男人：“怎麽沒來找過我？”

溫斯擇聲音平冷淡漠，聽不出緒：“你也沒有找過我。”

男人聲線有幾分耳, 桑渝側耳聽著, 怎麽也想不起來。

片刻靜默, 那男人笑了一聲, 并未反駁，又問：“那現在怎麽來了？”

一秒兩秒, 或者九秒十秒，抑或更長時間的沉默後，溫斯擇沙啞疲憊的聲音傳過來，“我來拿回我的養費。”

話音到這裏戛然而止。

下一條文字消息躍——

【溫斯擇告訴過你他的親生父親是誰嗎？】

桑渝心髒“咚”一聲，如被海浪掀翻的失去航向和力的小船，隨著海浪翻滾不止，整顆心髒跟著忽上忽下毫無規律地跳著，最後被拉扯到半空，沒有支點地懸浮在那。

陌生號碼的三條信息拼湊出一個完整答案——

溫斯擇的親生父親還活著。

溫斯擇早就知道他是誰。

溫斯擇去和他要養費。

這些信息碎片不由分說地闖進桑渝大腦，來不及等震驚等消化，又迅速分生出無數個疑問，將徹底淹沒。

溫斯擇的爸爸是誰？

他說很早就知道，那是什麽時候？

為什麽知道了卻沒去找？

他是因為外婆生病需要用錢才去要的養費吧？

一定是。

他明明是那麽驕傲的一個人。

心髒像是被人擰了一把，桑渝眼前一片模糊，使勁眨著眼睛，卻未能減輕分毫。

外婆說溫斯擇長大了，主意很多，是指這些嗎？

這麽多事，為什麽溫斯擇沒有和提過只言片語？

溫斯擇……

“酒酒？”

一道溫和聲忽地橫進來，將桑渝從混的思緒中扯回。

“發什麽呆呢，巾掉了。”容筱笑著說。

“哦，”桑渝遲鈍半拍應聲，“媽媽我先去睡了。”

滿眼盈淚，不敢回頭去看容筱，說完後俯撿起巾快步鑽進房間，關上門，後背在上面。

手機連震，兩條消息先後進來。

【你想知道他真實的樣子嗎？】

【還有，好心提醒你，他爸爸你也認識】

桑渝心髒重重一跳，迅速抹去眼淚，皺著眉心將電話回撥過去，才響了一聲便被對方迅速拒接。

來不及過多思考，桑渝打字回複質問：【你是誰？你還知道什麽？】

不知道，這段對話在十秒鐘後以截圖形式被送達到溫斯擇手機。

而直到手機屏幕暗下去，對面也沒再回複。

桑渝大腦有片刻空白，更多疑問爭先恐後地冒上來。

這個人是誰？

為什麽要告訴這些？

溫斯擇騙了嗎？

什麽是溫斯擇真實的樣子？

溫斯擇的爸爸到底是誰？

心底太多疑問，桑渝再次摁亮手機，點開錄音。

男人聲線低沉，帶著天然上位者的威，好像一切盡在他掌握之中，這種覺……

桑渝腦子裏猛然閃過在紀星辰家中，紀珩站在高幾級的臺階上垂眼說話的樣子。

不控制地一，這個念頭像要紮在腦子裏般迅速生長，桑渝搖了搖頭，迅速否定。

溫斯擇和紀星辰生日并沒有差太多，記得容筱提過，溫斯擇是早産，不然會比小上至一個多月。

按時間來算，紀珩那時候應該早已經和紀星辰媽媽結婚。

不會是紀珩的。

桑渝點開照片，放大，盯著看了片刻，目掃過照片一角時愣怔在那裏。

角落裏經過的一臺灑掃車上，印著這家醫院的名字。

是溫外婆做手的那家醫院。

紀星辰曾經說過，他爸爸傷，就在樓上住院。

所以——

手機再次震，又是三條消息。

【你知道溫斯擇騙過你嗎？】

【你沒想過，他去給紀星辰補課時，為什麽要帶上你嗎？】

【那你因為不帶你，紀星辰就不會同意，他就沒辦法接近他的親生父親】

桑渝閉上眼睛。

所以，真的是紀珩嗎？

不知道過了多久，手機忽地連震起來，桑渝睜開眼睛，溫斯擇的名字出現在屏幕上。

手一抖，手機“啪”的一聲掉落在地板上，屏幕一角被摔碎，如蜘蛛網般蔓延至全屏，像是想要將什麽捕獲。

溫斯擇的名字在裂紋後不停閃著。

和他約定的通話時間到了。

桑渝迅速抹掉眼淚，蹲下撿起手機，吸吸鼻子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手指在及接通鍵前又收回。

不能讓溫斯擇看出哭過，他會追問。

明天是他最後一場考試，對他至關重要，不能在這個時候讓他分心。

對了，溫斯擇之前說有很多事要說，要等他回來親口告訴，一定就是這些。

所以不用問，不用著急，溫斯擇會告訴。

至于溫斯擇騙……

胡思想間，視頻通話已掛斷，桑渝深呼吸一口氣，開了窗，夜風習習中，拍了拍自己的臉頰，想要趕走那些折磨人的混思緒。

可實在太難。

手機再次震，溫斯擇撥了電話過來。

桑渝盯著裂痕後溫斯擇的名字，腦子裏哄哄一片，手指過接通鍵時被刺得生痛，一小塊明碎屏細屑紮在白的指腹上，珠從傷口邊緣冒出來，很快聚集在一起。

桑渝咬住下，很輕地“喂”了一聲。

對面有風有雨，淅淅瀝瀝的，溫斯擇呼吸有幾分急促，嗓音艱發啞，“酒酒對不起，你聽——”注意到桑渝說話時的鼻音，溫斯擇猛地收住聲音，安靜幾秒後，他聲音微，“酒酒，是哭了嗎？”

桑渝愣怔在他的道歉中，腦子裏更，過了幾秒才回，“沒有，我是，我是開著窗戶吹了風，打了一個噴嚏。”

忍著指腹的疼痛，翹著手指將窗戶關上，砰的一聲後，語氣輕松起來，“現在關上就好啦。剛剛洗澡久了一些，沒及時給你撥視頻過去，對不起呀，你今天學習得怎麽樣？”

溫斯擇聽著故作輕松的聲音，口像是被一塊巨石著，漸漸不過氣。

“我收到了幾條陌生號碼發來的信息。”他說。

聯系到他接通電話時的道歉，桑渝一顆心髒又懸起來，腳下像踩不到實，心底跟著一起發慌。

張了張，“是，是垃圾短信嗎？刪掉就行，我經常收到垃圾短信，今天還有——”

“我知道你也收到了，一模一樣的照片、錄音、信息。”溫斯擇打斷，嗓音繃輕。

桑渝咬住下，呼吸跟著他抖，沉默了幾秒後才開口：“嗯，我收到了。我們今天不聊這個好嗎溫斯擇？”

“我知道你想知道，”溫斯擇聲音很輕，像是要被湮滅在風雨中，“我知道。他把你們的對話發給我了。”

溫斯擇聲音裏的無助讓桑渝又驚又疼，眼底又湧上一層淚，再開口時帶上哭腔，“我能等的溫斯擇，我等你回來告訴我。”

“可是我不能等，我怕他會告訴你，我怕你從別人裏知道全部的我。”

“我怕你會討厭我。”

溫斯擇聲音發，說話時小心翼翼地帶上懇求的語氣，“別哭，酒酒，你問我吧？我今天晚上全部告訴你好嗎？”

對面風聲，車聲，雨聲，汽笛聲，還有溫斯擇無助乞求到快要崩潰破碎的聲音。

桑渝心裏疼得難，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死死咬住下，咬得發白，腦子裏思緒竄，太多問題纏繞在一起，手機裏收到的消息再次出現在眼前。

“是紀珩嗎？”

“是。”

“你是什麽時候知道是他的？”

“九年級那次寒假。我在媽媽留下的舊存儲卡裏，看到了他。”

九年級寒假，那不就是和溫斯擇聽到外婆說不想溫斯擇學醫那次？

桑渝的眼淚再次洶湧而出。

“那你，知道後為什麽沒有找他？”

長久的靜默後，溫斯擇開口：“他早就知道我的存在，他從來沒想過來看我。”

桑渝全忍不住地發著抖，握拳頭，屏幕碎片被著將傷口刺得更深，殷紅的鮮順著指流下來。

“酒酒，對不起，我騙了你。我其實是個糟糕的人，拉你去給紀星辰做家教，是我自私，”溫斯擇的聲音很低，“發消息的人說的對，我帶上你是怕紀星辰不答應，他不答應，我就沒有辦法靠近紀珩。”

“那是我靠近紀珩的唯一一次機會。”

“我開始只是想看看，看看他是怎樣的人，看他有多狠心，看他為什麽和我在同一座城市，知道我的存在，卻完全沒有想過來看我。他可以費心思給紀星辰送簽名籃球，可以耐著子陪小兒子吃飯，卻沒有想過我。”

“他背叛了我媽，我恨他。”

“我早就知道他有個小兒子，比聖誕節那天和你和紀星辰一起知道的要早很多。”

“高一開學比賽回來那天晚上，紀珩來給紀星辰送簽名籃球，我在校門口認出他，而他只是平靜地看了我一眼，看陌生人一樣。我跟在他後面，看他和新婚妻子帶著孩子其樂融融，很幸福的一家三口。”

“我站在外面的分岔路口，站了很久。”

“後來我去搜集了證據，我想讓他敗名裂。”

“確實，我也搜集到了，他的，還有桑遠東的。”

“酒酒，對不起，我一直沒和你提過，桑遠東當時察覺到了，他懷疑這件事和叔叔有關，中秋時你不舍得說自己兒子，又覺得就算真的是叔叔幹的，也是阿姨攛掇的，才會那樣朝阿姨撒氣，才會讓你那場委屈。”

溫斯擇的聲音越來越低，站在黑暗中，面向黑的江面，平靜地去解剖那個暗的自己。

雨聲滴答，桑渝手腳發涼，龐大的信息過來，呼吸像被扼在嚨裏，心髒不再有氧氣，沉得直往下墜。

兩人都沒再出聲，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郵的汽笛聲從遠傳過來。

溫斯擇站在雨中，聲音低到像是喃喃自語，“養費是他欠我的。”

“可是紀星辰不欠我，他把我當朋友時，我卻是個小。”

“酒酒，這就是我，你以前沒見過的我。”

溫斯擇閉上眼睛，雨水滴答在他的頭頂發梢和肩膀，早已了一片。

電話那端傳來桑渝忍的泣聲，他的心髒被眼淚燙得生痛。

溫斯擇睜開眼睛，看著茫茫夜，看著那個滿塵垢的自己，結上下，吞噬掉難堪和苦，再出口時話語艱難。

“酒酒，你先看清我，再喜歡我，好嗎？”

電話那端忽地無聲無息。

他將發燙的手機從耳邊拿開，看著漆黑的屏幕，無力地了。

“酒酒，別離開我，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