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洗好手，食已經上桌了。

撒著歐芹碎和細顆粒胡椒的蛋蝦仁飯香氣撲鼻，肚子瞬間就咕嚕起。

陳皮百合紅豆沙被盛放在藍白相間的舊式糖水碗碟中，給一剎那回到了香山澳的錯覺。

湯是煲的，還沒嘗味道，賣相還可以，畢竟是照著菜譜和瀾姨上回的做法一比一複刻的，應該不至于難喝。

明明是很樸實日常的一頓午餐，施婳卻胃口出奇的好。

不知道是不是昨晚只吃了養胃湯面的緣故，這會兒真了。

幾口細膩潤的蛋口，和鰲蝦蝦仁的清甜織于口中，只覺得香得迷糊，險些咬著自己的舌頭。

施婳一面吃一面赧然，細細聲說：“今天不好意思，我本來是想給你做頓大餐的，反倒麻煩了你，不過……我會學的，雖然一開始手藝一般，但我想凡事都能生巧，你喜歡吃什麽，我都可以學著做。”

并非有意討好賀硯庭，只是真心覺得做些對方喜歡的食，是目前能夠表達恩最好的方式。

他總是幫，總要為他做點什麽。

賀硯庭慢條斯理地進食，聞言不過淡淡睨著：“不必。”

施婳有些不解，只當他是嫌手笨，嘗試解釋：“為什麽，我雖然不太會做，但是我學東西很快的，小時候那回，純屬意外，那時候我才六歲，而且……粥也煮了的。”

解釋得有些著急，還著幾分委屈，細上淡淡的絨都著。

落在男人眼底，覺得稚氣而人。

他莞爾，聲線沉靜：“太太只需將時間用在自己興趣的事就好，這些小事自然有人代勞。”

施婳聽得懵。

什麽自然有人代勞？

平日裏都有大廚和仆歐容易理解。

可生活總有變數，廚師私事請假，甚至請辭、培訓……以至于缺人手，總是有可能發生的。

難道以後遇到這樣的時候，都由他代勞嗎。

這怎麽好意思。

然而這種不好意思的緒也沒持續多久，舌尖的容易令人大腦短路，很快就沉浸于食的妙。

紅豆沙的甜膩雜糅了百合的滋潤，以及陳皮的淡淡溫苦，口綿地道，已經很多年沒吃過這樣地道的糖水了。

雖然這些年港式糖水在京北也相當流行，各式網紅糖水鋪遍地開花，但極有店家能做出真正地道的口。

唯獨早年間一家從港城開到城東的小店，就在高中附近。店家是老港城人，只可惜這家店也轉讓幾年了。

雖然每年都回香山澳掃墓，但因為學業總是來去匆匆，大多時候次日就返回京北，也沒有多做停留，更不會為了一碗糖水去尋覓舊時的老鋪子。

何況世殊時異，如今的港島和香山澳旅游業蓬發展，網紅店大肆傾軋老店鋪的生存空間，只怕兒時的味道也難尋了。

只是沒料到，今天居然在家裏吃到了賀硯庭隨手做的糖水。

樸實無華的口，令懷念兒時的歲月。

本就嗜甜，紅豆沙尤為喜歡。

可越是喜歡，細膩敏的小心思便越容易在毫無防備的狀況下冒出來。

他這樣的人，時間貴。

任何瑣事都可以假手于人，連開車都不必自己手，卻為什麽會做飯。

是有人悉心教過他，還是他曾為了什麽人耐心地學。

而且他做的那樣地道，像是為什麽人的口味量定制一般。

施婳不控制地記起梁瑟奚曾提及的那個孩。

黑發大眼，標準的華人孩長相。

那個孩曾地住在賀硯庭的皮夾裏。

香甜綿的紅豆沙口忽而嘗出酸的口，微微垂下眼睫，鼓起勇氣，佯裝不經意地開口：“賀硯庭，你做飯好好吃。”

男人似有若無地了下眼皮，音寡淡無瀾：“過譽了。”

“是真的很好吃……”含著紅豆沙，聲音愈來愈低，直至細若蚊喃，著明顯發虛的尾音，“你還給別人做過飯嗎？”

好不容易問了出口。

小心翼翼地瞄他的神。

只見他清雋的臉龐自始至終全無波瀾，回答也并未遲疑：“沒有。”

自然不信。

“可是你做飯的樣子很嫻，不像是偶爾下廚的樣子，這麽會做……真的不是能生巧麽。”

雖然知道賀硯庭很聰明，肯定有著超越常人的學習能力。

可做飯又不是做數學題，就算他上手快，也需要實踐經驗。

否則怎麽可能連菜譜都不需看。

賀硯庭毫未察的醋意，只平淡道：“留學時，學校中餐難吃，偶爾自己手。”

他如此言簡意賅，不帶溫度的答案。

施婳仍是不太相信。

不過，也心知肚明，這樣的回答，已經是最妥當的了。既合理，又不傷害任何人，妥善地維系了他們表面和諧的夫妻。

人人都有私，賀硯庭不說，也不該多問。

難道真的要聽自己的老公談及另一個被他小心珍藏在過往歲月中的孩嗎。

又一口綿的紅豆沙被送口中。

有些怨自己的貪心。

為什麽這樣貪。

好吃的糖水嘗過一次就夠了，難不還奢他今後都只為自己下廚嗎。

午餐過後，兩人一起收拾了餐。

洗碗和清掃都是全自化的，收拾起來不過幾分鐘。

令施婳有些意外的是，賀硯庭午飯後也沒有出門的打算，甚至沒有上樓回書房，而是在客廳沙發上靜靜坐著。

電視明明是他打開的，湊過去坐下後，他卻自然地將遙控遞了過來。

習以為常的舉，仿佛家裏的電視就應該由做主一般。

這樣閑適悠然的假日，施婳已經很久沒有過了。

更何況還有他的陪伴，不自覺地放松下來，午餐最後時分那點微妙的酸楚也被暗暗的欣喜覆蓋下去。

這樣平淡而寧靜的獨時間，仿佛與賀硯庭真的是一對良好的新婚夫婦，正在著短暫的假期生活。

如果婚後的日子都是這樣，那未免太好了。

這些小心思只埋藏于心底，看起來是很平靜的，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屏幕。

實則餘時不時就瞄賀硯庭，見他打開了平板，似乎在理工作。

怕驚擾他，更怕他起回書房。

施婳小心翼翼地將電視音量調得很低。

沒有旁的心思，僅僅是想同他多待一會兒。

午後的太暖融融的，過全景落地窗靜靜地灑在他們上。

施婳打開了一個旅游節目，畫風很治愈，正在探索某個偏僻疆域的風土人。

明明是興趣的，可不知為何沒能認真看進去，難以自控地時而觀察坐在沙發另一端的男人。

不知不覺，漸漸泛起困意。

飽食的午後本就容易倦懶，迷迷糊糊地合上眼，睡著了。

睡著後無意識地蜷著雙膝，像小嬰兒睡的姿勢，被的沙發包裹著，很有安全。

睡很快，連上幾時被蓋上了羊絨薄毯，都一無所知。

午睡的酣夢將帶回十五年前那個的夏夜。

記憶深掩埋已久的舊事逐漸蘇醒。

原來與賀硯庭，也是有過去的。

十五年前，和爺爺在蓮島的舊筒子樓相依為命。

蓮島又名香山澳，是一座矛盾複雜的城市。

一半窮奢極，另一半地瘠民貧。

當年香山澳的福利制度還不似今日這般健全，博。彩。業蒸蒸日上，一幢又一幢拔地而起的賭。場大樓如雨後春筍，遍布本島和氹仔。

而除了依靠博。彩。業發跡的人們，更多老百姓盤踞在老城區窄小的街道謀生，斑駁的牆壁著老舊的年代。

那一年，六歲的施婳尚且不知父母都已經接踵過世。

還活在爺爺編織的夢裏，以為爸爸媽媽只是去國外工作了，遲些就會回來看。

爺爺在樓下開一間店面窄小。仄但口味地道的牛雜店為生。

牛雜在當年算是平價，來來往往的食客繁多，大部分的時候爺爺都在店裏忙得不開。

施婳放了學就在家裏做功課，寫完了就下樓去店裏幫忙。

六歲的小姑娘尚且不知何為命運疾苦，從未覺得那日子難捱。

至于樓上那對父子是何時搬進來的，沒有印象了。

只知道自從搬來了這對父子，樓上便總是屢屢傳來劈啪作響的靜，像是在互毆，但彼此力量懸殊，拳拳悶聲震耳，還有年沉悶的哀嚎傳出。

他們一家老弱小，別無依靠，爺爺素來害怕惹來麻煩，不敢多管閑事。

六歲的小施婳也很懂事聽話，乖乖在家，便一直照做。

只是那天夜裏，一個人在家，樓上凄厲的嚎未免太過滲人，用小手死死捂耳朵，也仍是嚇得止不住掉眼淚。

得多疼啊。

不敢想。

學校老師教過，遇到家庭暴力，要勇敢撥打999。

可大人們都說，樓上那男人是窮兇極惡的瘋子，聽說是地世家大族的豪門公子，因為染上惡習，被逐出族譜，連妻子都被瘋跳樓了。

只剩下一個兒子，十三歲的年紀，從不上學，和路邊的野狗無異。

大人總是背地裏議論，說樓上那外表出衆英俊好看的男人早已賭紅了眼，失了人，是墮深淵的魔，距離淪為罪。犯恐怕只在一念之間。

施婳也不敢打999，怕給那年招來殺之禍。

爸爸是土生土長的蓮島人，最知道染上賭的惡魔會幹出什麽。

只能小心翼翼地把耳朵在牆邊，舊筒子樓隔音很差，樓道裏的聲響聽得一清二楚。

清晰地聽見幾個人著一口不標準的白話，同那年的父親一并離開了。

樓上很快陷靜謐。

施婳機敏地從自家開門出去，舉起小手正拍門，卻發現房門本沒鎖。

門輕輕一推就敞開了，烏沉沉的圓眼，對上了年戾如狼的黑眸。

他分明奄奄一息地倒在櫃邊，滿傷痕，好幾都在滲，可那雙眼卻漆黑深邃，著一遠超年紀的沉穩和狠戾。

他就像是一只蟄居在群中忍的狼首。

濃郁的腥味席卷了鼻腔，才六歲的小姑娘何曾見過這樣灰暗不堪的世界。

何況年上臉上遍布可怖的傷口，周的氣息更是著生人勿近的凜冽。

就像是誤狼窩的白兔，本該哭著嚇跑。

但不知何故，不算膽大的小姑娘，在那一刻卻沒有怕。

不害怕這個年，只覺得他一定很疼。

邁著短噔噔噔跑回樓下，從自家捧著藥箱回來，彎曲膝蓋跪坐在他邊，笨拙而認真地替他理傷口。

才六歲，那晚卻表現出驚人的冷靜。

學著家政課老師教的那樣，一步一步完傷口的消毒和上藥。

過程中，年的傷口浸出的鮮沾滿白皙的小手，也一聲未吭。

年的眉目冷戾而兇狠，卻沒有毫恐懼。

只是不想他再疼。

後來從自家出來一碗白米，用他家裏破舊的鍋煮上了白粥。

施婳其實是會煮粥的，只是在自己家裏都是用電飯煲，不讓煤氣竈。

最後因為作不當，把他家的鍋底燒黑了些……

但好歹白粥是煮了。

如今賀硯庭對若有似無的嘲笑，是不肯接的。

明明就會煮粥，只是不會用他家的破竈。

初次謀面的整個過程裏，兩人都沒講過一句話。

施婳甚至一度懷疑他的舌頭是不是被傷到了，所以是啞。

直到後來，時不時從家裏一些牛雜和米飯送去給他，幾次三番，才終于聽見年開口。

年的聲線很冷，沒有毫溫度，也沒有緒。

但是意外很好聽。

他說的是粵語，沒有一北方口音，與香山澳本土人說出來的并無二致，大約是從紙醉金迷的葡。京裏練出來的。

“唔好理我，睇住你自己。”

年冷淡毫不客氣的一句話，小孩卻眼睛都沒眨一下，聲氣的嗓音著執拗，問：“你咩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