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默契。

小觀音也明明知道，就垂著眼安安靜靜踏進來了。

唐亦聽見聲音時回頭，眼里著半明半昧的幽。

然后他慢慢笑了，眼神幽幽盯著戲服外唯一著的、細白纖弱的頸：“你要攔我啊？”他攥著年輕人領的手不但沒松開，還收了，“想替他求？”

林青搖頭：“我不攔。但戲開場在即，請唐先生留后置，我們劇團會在散場后給您一個待。”

“……好啊。”

在師兄弟們驚愕意外的目下，唐亦還真松了手。他轉回來面向林青，黢黑的眼一眨不眨地盯著。

“我不耽誤你們的戲，也不用留后——現在給我個待，我就放你上臺表演。”

林青抬眸，茶瞳子干凈清亮，安靜問他：“你要什麼待。”

“……”

唐亦一笑，屈起食指蹭過頸前那條疤痕似的刺青，落手時也已停在面前。

他比高了18公分，微微俯就迫十足。

“我要你……”深沉又惡意的停頓之后，“上的一件東西。”

“？”

林青不解地側過臉，去看已經俯到旁的唐亦。對上那人黑黝黝的眸子，然后被那雙眼慢條斯理地緩過，像要拿眼神把上的戲服一件件剝下去。

林青一滯，難得不自在地避開眸子。

唐亦垂眼笑了：“……這個吧。”

“嗯？”

林青還未抬眼，就覺耳側一輕，回頭，果然發現自己戴在右耳上的絹花被他摘了去。

那只修長的骨節漂亮的手單手把玩著絹花，細長的骨朵串兒從他指間垂下來，一時分不清是人襯花還是花襯人。

沒人回過神。

唐亦已經拿著他的“戰利品”轉走了：“養這麼一群無用蠢貨，這園子早該倒了。我等著看你怎麼力挽乾坤——小觀音。”

“……”

化妝間里安安靜靜。

幾秒后眾人才陸續反應過來，懊惱憤怒也無可奈何，他們面面相覷。誰也不知道這瘋子腦回路什麼構造，但誰也不敢再說一句。

簡聽濤遲疑著走過來：“林老師，那只絹花貴嗎？我去報給團里財務，讓他給你核銷。”

“不值錢的小件，”林青回眸，“不用麻煩他們。”

簡聽濤嘆氣：“團里的師弟們多是中學畢業就開始學戲，平日枯燥，梨園里接的圈子又窄，個別討嫌，給老師您惹這麻煩——您放心，以后我一定多管教他們。”

“辛苦你了。”

“我畢竟是團里大師兄，這也是我分事。那您調整一會兒，耽擱這麼長時間，用不了多久就該開戲了。”

“嗯。”

唐亦還是毓亦那會兒，就對昆曲不興趣。

雖然小觀音的扮相段極，水袖一拋眼神一起，總是勾魂兒似的，但那些昆曲演員的清婉唱腔在他聽來咿咿呀呀的，詞本又雅又工，許多聽不懂，人沒個耐。

后來林青走了，他倒是開始聽，不過每回也只當背景音——臺上曲笛琵琶一響，演員云步來去，他總能在夢與現實的模糊邊界，恍惚瞧見林青的影兒。

所以“聽”了七年，至今還是個昆劇白丁。

但這不妨礙他賞。

為湯副總，又是這塊地皮生殺大權的掌握者，劇團里對唐亦自然是千般順從。

劇場里票早就售空了，簡聽濤讓人把劇場旁邊的夾門開了一線，在里面布置好桌椅，“單間專座”的待遇，供唐亦折騰。

哦，生怕這位聽不懂，還配了個小“翻譯”：安生。

安生來之前就聽其他師兄們提過唐亦在外面的赫赫兇名，嚇得不輕，慘白著一張小臉進來的。

石頭似的僵了好一會兒后，他卻發現這人和他想象里不太一樣。

安生看過去。

椅子里那張面孔實在漂亮得很，雖然有點懶洋洋的。一頭微卷的黑發也不修邊幅，幾綹不羈地勾在他額角。

而且那人很白，是見的發冷的那種白皮，與之相對的大概是那人的眼睛，濯了水似的，又黑又，明明一樣懶散又漫不經心的，可是目從臺上瞥過，看著那道翩躚影時，又總人覺著深。

等一折《游園》唱完，丫鬟春香退去幕后。

臺上只剩一張大座桌，穿著酡底子百蝶刺繡對襟褙子的杜麗娘坐在桌后，念過幾句繾綣韻白。

續的這一闕曲牌是《山坡羊》，杜麗娘的獨角戲，就一桌一椅一人，講深閨恨嫁的大小姐的幽幽怨怨，春難遣。

臺上曼妙段輕挪慢攆，繞著鋪了蘭花刺繡桌圍椅帔的大座桌翩躚輾轉，水袖拋疊，染了淺的眼尾一起一落，顰笑幽怨都得勾人。

劇場里不戲迷看得直了眼。場邊夾門，安生卻發現椅子里那人的緒好像不太一樣。

背影有點僵，還有點，沉？

安生不確定是不是錯覺。

直到《山坡羊》曲牌尾，杜麗娘唱罷，春困懶。眼尾慢慢垂了，又緩抬一點，赧慵懶里復低眉眼，兩只纖手隔著水袖輕慢著，影裊裊委下，托腮懶睡去。

最后那一眼，風里旖旎萬種，人骨。

別的看客到這兒能忍住拍案絕就算有定力的了，連安生這個不知道看過多版《牡丹亭》的旦角都看得沉溺其中，魂兒快被勾進在那滿園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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