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問的是你。”謝凌鈺看著, 輕聲問:“朕何待你不好?你拒之如狼,防之似虎。”
薛直視那雙如墨的眼睛,“伴君本就如伴虎,陛下,倘若你面前有一人,可隨時取你首級,你可會有片刻松懈?”
哪怕是姑母, 也不敢隨意使喚先帝做這做那。
“陛下,我若嫁給表——”, 薛生生頓住,“若嫁給旁人,我大可以支使他萬事順從我, 哪怕他背著我在院子里玩鬧都無妨, 但你不行。”
一次兩次, 他覺得新鮮,哪日惱了,新仇舊恨一起算,治個不敬天子的罪,便夠薛家吃盡苦。
謝凌鈺一時無法反駁。
他與世間其他人, 本就先是君臣,再是旁的關系。
早知做天子便要稱孤道寡, 然而直到此刻,才后知后覺地涌起寂寥。
謝凌鈺閉了閉眼,那憑什麼父皇就有妻子相伴。
為太子時, 不止一次看見父皇晴不定暴戾無常的模樣,比他可怖百倍,然而父皇有妻子。
薛韻匆匆走進來,整個大殿奇異的安靜下來,仿佛被施了仙法。
謝凌鈺就靜靜站在一旁,抬眼便能瞧見父皇躺下來,頭枕在皇后膝上,出靜謐安逸的神。
曾經,他想起那副場景,只覺諷刺,現在只有一陣猛烈的不甘。
既然謝元徹與薛韻可以做眷,憑什麼他和薛不可以。
都是天子,都是薛氏,若論緣分,他與薛的更深,王玄逸不過占了個表親的便宜。
謝凌鈺心底像有野火連片,燒得眼底發熱。
然而妒意越熾盛,腦中卻越清明,不斷提醒自己,已然有畏懼之心,不能再發怒,不能再緒起伏不定。
良久,謝凌鈺出一個堪稱溫和的笑,“朕明白了。”
薛怔住,卻見年輕嘆口氣,好似萬分無奈。
“阿音,你說得對,朕不會責怪你。”
薛驚疑不定,一剎那以為皇帝變了個人。
趁出神的工夫,謝凌鈺卻隔著布料握住手腕。
“到了,”謝凌鈺指著眼前大片接天碧,“有些是南楚進獻,有些是蒔花人養出的新品。”
灑錦蓮花,花瓣層層疊疊,頂部有點點異,或紫或綠,相映趣。
薛眼底一亮,喜好琪花瑤草,就連簪子,也多為金玉所擬花草。
風吹過發髻,剛好一朵金織的花瓣微微晃。
謝凌鈺一垂眸便能瞧見,恍惚間聞到發間香氣。
他回過神,“你若喜歡,朕命人在疊翠園也種上一片。”
“不必了,”薛想了想還是婉拒,“倘若移植不,白白浪費。”
實則不想讓皇帝的人進疊翠園。
仿佛穿想法,謝凌鈺凝神盯著側臉,頷首道:“也是。”
他見薛的確喜歡,還是命宮人摘了幾支,讓流采帶回相和閣。
“回去后,進那只刑窯的長頸瓷瓶里。”薛想了想,又對流采道:“罷了,那只太白,換天青的好。”
謝凌鈺沒有說話,靜靜看著說話時的,想起春日翻飛的紅蝶,又像桃花瓣。
也不對,應當比它們都一些。
他角微微翹起,旋即又下去,目游移至別,又忍不住轉回來。
“阿音,天晚了,”謝凌鈺忽然開口,“朕送你回去。”
薛一愣,覺得謝凌鈺哪里不對,卻說不上何奇怪。
可他主要早些離去,薛沒有拒絕的道理。
應下后,便低頭聞了聞蓮花,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
今日游湖,比想的順遂不。
剛回相和閣沒有半個時辰,便能聽見外頭靜,薛掀開珠簾出去,見到李順,和他后侍抱著的盒子。
“薛二姑娘,陛下說灑錦蓮花可以配這只花瓶。”
李順示意小侍打開盒子,指著琉璃瓶道:“這是齊州進貢的琉璃,晶瑩剔如水,陛下說賜給薛二姑娘賞玩,倘若還需要旁的,可以去庫中挑選。”
薛以為自己將最后一句聽錯了,怔住片刻后道:“哪個庫中?”
“陛下的私庫。”李順笑瞇瞇的。
“這倒不必。”薛連忙道,“我見這琉璃瓶甚好,流采,把花兒進去。”
謝凌鈺喜歡賞件,珍玩三天兩頭送進相和閣。
薛自見多奇珍異寶,從不覺天恩浩,只當手里又多些小玩意兒,收下便是。
況且,若拒絕,皇帝反倒不快。
李順見薛二姑娘收東西爽快,心底也舒口氣,離開時笑容都多了幾分。
*
自從那日游湖,薛便覺皇帝待平和許多。
不再莫名其妙沉下臉。
可近來去式乾殿,也沒輕松許多。
“陛下,這藥非得在這喝完麼?”薛抿,“我帶回相和閣喝,也是一樣的。”
說完,忍不住瞥了眼旁邊的沈愈之。
“不可。”謝凌鈺角帶著笑,卻毫不猶豫地拒絕。
薛心底后悔,怕苦,干脆在沈愈之開的藥中加石。
誰知道沈愈之那般神,把脈時說定在藥中加了平之,且可治脾胃虛弱。
謝凌鈺聞言眉梢微揚,命人一查,便知相和閣去膳房取過石。
從那天起,他便要求薛在眼皮子底下喝藥。
薛不止一次提出異議,皇帝卻輕聲道:“阿音,太醫的話不能不聽。”
“沈愈之是朕用的太醫,不會錯的。”
薛只好嘆息,然后一口把瓷碗里的藥悶下去。
那藥太苦,每次喝完都在原地垂頭喪氣拈顆餞,含進里慢慢回過神。
今日盤中,是有些酸甜的梅子。
薛吃完一顆,里苦味還沒散盡,小聲念叨:“想吃甘芳園的糕點。”
以為皇帝聽不見,卻見謝凌鈺頓住,微嘆口氣。
“下回,朕讓宮人去采買。”
年臉溫和,沒有半分不耐,任誰來都會覺得此人溫。
薛卻差點被梅子噎住,幾天過去,仍舊不適應皇帝這般模樣。
若是以前,謝凌鈺定是不知想到什麼,輕笑一聲,“就這麼喜歡甘芳園的東西?”
薛扯了扯角,不知如何回應謝凌鈺,干道:“多謝陛下。”
說完,便又拈了顆梅子塞進里,垂眸盯著袖口,仿佛仔細琢磨紋樣。
片刻后,有人在外求見,是顧靈清。
顧靈清習慣了這個時辰式乾殿里多了個人,左右今日事不要,并未要求薛避開。
他稟告公事時,一板一眼,極度認真,平鋪直敘每個細節,極易使人昏昏睡。
薛往日都想閉眼,可今日不同,許是極致的苦味沖開五,鼻子現下靈敏多了。
總能聞到顧靈清上,若有若無飄來的腥氣。
謝凌鈺目時不時落在上,將手邊茶盞推給。
待顧靈清走后,他蹙眉道:“怎麼忽然不舒服?”
“他上有些腥。”薛連忙喝口茶一反胃。
謝凌鈺知道“他”是誰,沉默一瞬,“顧靈清剛從朱臺過來。”
在地牢待久了,縱使沒沾,也惹一腥臭。
南楚皇帝近來因前線戰事頻頻失利、信任的宜都王死無全尸而暴怒不已,中羽衛不要命似的一波波來。
什麼法子都有,扮作孤兒行商寡婦瞎子……只為進。
朱使嚴防死守,南楚暗衛越不過那幾座城門,京郊蟄伏的被逮住不,顧靈清親自上手刑,想挖出些有用的東西。
方法自然多種多樣,沒有一個適合說給薛聽。
謝凌鈺道:“他近日忙碌,許是未來得及換裳。”
“忙碌”二字耐人尋味,薛雖好奇,卻不便探究他們究竟在忙什麼,只聽見謝凌鈺的叮囑。
“近日若無事,莫要出宮。”
“為何?”薛下意識蹙眉,“我明日便要離宮,京中有何危險麼?”
太平之世,已安穩許多載。
謝凌鈺下不滿,“離宮做什麼?”
“去疊翠園。”
“不妥。”謝凌鈺一口否決,頓住一瞬后補道:“路上太遠,還需在外過夜。”
“可以讓護衛跟著。”
“朕不放心。”謝凌鈺語氣生。
他總不能說中羽衛在京郊蟄伏,一批批送死,就為了取天子首級。
尋常護衛,哪里能擋得住?
謝凌鈺又重復一遍,“這幾日莫要出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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