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瘋病 果然是最親的人，說出的話才最……

凡高門侯府、世家豪族中的“貴人”, 有時即便與人結下生死之仇，不到能真正了斷之時，當衆相見, 也大多會克制一二, 不會似市井無賴一般，輕易爭吵喊到被衆人圍觀取樂的地步，失了分寸面。

而為長公主之孫、郡主之，人後又嫁康國公府為媳，不論從本家算, 還是從夫家算, 孫時悅都是無可置疑的皇親貴胄，天生的“貴人”。今日又并非尋常的日子，乃是一年之終的除夕。所在之，更非隨意哪一院落, 而是康國公府宋氏的宗祠。

當著宋家列祖列宗、宋氏數十宗親的面, 竟能毫不留地諷刺宋檀, 還是在一個男人最在意的子嗣方面——明指他無能生不出孩子, 如此不顧面，顯然已是全不在意與宋檀的家人分, 或許更無所謂今日之後會在康國公府如何。

這樣的言語、這樣的行事，讓宋檀霎時就紫脹了面皮，瞪圓了雙眼……一時間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神，也不敢與任何人對視……低下頭，張開口, 在自己混的耳鳴裏，無聲罵出一句：

“瘋了。”

瘋了！

孫氏——可真是瘋了！！

不但宋檀，連康國公和霍玥一時也覺得擡不起頭。

霍玥是知道, 凡是意指宋檀沒孩子的話，最後都會怪到上，怪自己生不出孩子，還嫉妒不賢，不給丈夫納妾。

康國公則是人說他兒子做男人無能，他做老子的當然也面上無。他也果然想到了兒媳上，先暗瞥了霍玥一眼，快六十的腦袋嗡嗡響，卻想不出一句能給兒子辯解的面些的話：

他確實，過了今日就二十六歲的人了，婚六七年，膝下別說有子，就是連個兒都沒有！

還是霍氏不賢！若二郎早有兩三個孩子，不管是男是，他們今日也不會被到這般地步！

孫時悅也并不給他們辯駁的機會，已冷笑著說下去：“就算二郎明日就抱出來一個孩子，說這是他的兒子，我也不敢要。盼了快十年才盼來的子嗣，就算有了這一個，還不知什麽時候能有下一個——有沒有下一個。若兄弟為他絕了後，大郎的在天之靈，就更不能安心了。還是趁今日族老長輩們都在，先擇出能過繼給大郎的孩子要。”

“是啊。”一七八十歲的老者便須嘆道，“大公子去了這麽多年，夫人孤一個，獨力養兒，支撐得艱難。想起來，大公子和夫人婚，都是十六七年前的事了。大公子若在，想必與夫人已是兒滿堂……”

他說著，宋檀聽得幾乎要吐：——孫氏——有什麽艱難！

從大哥去後，家裏就幾乎把捧了菩薩。大哥戰死前，已是四品都尉，怕寡居不便，陛下又特賜郡君的封號，讓即便守寡也可隨心玩樂，過得和未婚的小娘子一樣自在。凡家中的大小雜事，一件不讓心；所有的吃穿用度，們母的分例幾乎比爹娘還好。這個家，來就來，想走就走，有時幾日不回家，爹娘也從不苛責，還派人關懷垂問……家裏多年的辛苦和寬容，就供出了這麽一個仇人來！

一名老者說完孫時悅辛苦，另一名老者便隨即接話，開始說什麽樣的孩子過繼給大公子最好。

在場又不止他兩家有孩子，還有幾個與康國公平輩的兄弟，聽他們說著，心裏也起來：

雖然親生的孫子，自是舍不得過繼給人，可那是康國公府嫡脈的長子，孩子過繼出去，將來還能爭一爭爵位，若二公子真生不出來，就是板上釘釘的爵位……和襲爵比起來，得罪康國公和二公子二娘子，好像也不是不值——

“三叔五叔，真是多謝你們的好意！”

就在更多的人忍不住要開口時，康國公沉著臉，發出一聲冷喝。

他已氣得兩眼發紅，曾居行伍之人，也不再顧得上什麽面不面：“給大郎過繼，固然要，但今日是除夕，祖宗靈都看著，有什麽事，不能等過了今日再說！還是三叔五叔如此心急，只當我已經死了，這康國公府沒人管了，所以才趕著給我兒子過繼！”

他終究是康國公，宋氏一族的族長，這話一出，即便兩個族中長輩，也不好再頂著他的怒火來。

族中小輩們訕笑的訕笑，低頭的低頭，看這景，也不敢再等拜年，忙要帶自家長輩趕回家去時，孫時悅撥開幾個妯娌，走向大門，開了口：“母親。”

笑了笑：“你可是來晚了。”

“母親”？

衆人齊齊回頭。

——仇夫人！

不敢相信地，康國公看著妻子走過來，已經開口在說：“你還不如死了！”毫不避諱地當著族中人罵：“當年若死的是你，家裏的景比現在好出百倍！大郎一條命，怎麽只換回你這個老廢——你浪費了大郎的命，還不願給他過繼子嗣讓他後人香火，你的心肝都被狗吃了！”

“你！你……”

這驚嚇太大，康國公有些承不住，眼前發昏，被宋檀一個箭步險險扶住。

“說啊？怎麽不再說了！”仇夫人瞪著丈夫兒子，又看向四周問，“誰家的孩子好，大娘也喜歡，現在就開族譜記到大郎名下，抱過來養！我是他母親，我做這個主！”

族中人進退兩難。有震驚之後還想開口的，也有見勢不妙想先躲了的。

“我……咳咳，我！”掙紮著，康國公咳嗽著說，“你……你這個瘋婦！我才是康國公府之主，你……”

“你這康國公府之主貪生怕死，兒子救你跑了回來，才是敗了這家的源！”仇夫人當即又罵回去。

可氣勢雖盛，宋氏族中的人還是漸生了退意。

誰也不敢應一個“瘋”人說的話。

率先贊同孫時悅的三太公和五太公，也最先被自家子孫攙扶著退出去。

隨後便是其他宗親。

當最後一名宋氏族中的子侄跌跌絆絆跑出宗祠時，還能聽見仇夫人高聲的怒罵：“我寧願是大郎的養子承爵，也不願把這康國公府到宋檀這個畜生手裏！”

……

祠堂這場大鬧，最終以康國公站起來扯走仇夫人，仇夫人一路給了他幾個耳結束。

孫時悅冷冷笑著，看著的公婆像一對潑皮無賴一般扭打著出去，并不為計策失敗驚慌惱怒，也不為方才還是同盟的婆母出一憐憫。

挽住兒，們母步伐輕松地走出去。

霍玥在哭。

方才，為護衛丈夫的名聲，也為護衛自己，又同婆母解釋了幾句，當然，也又被婆母指著臉罵了一回，罵得難聽。

“活該你們生不出孩子！”婆母上下打量著，譏諷地說，“聽說楚王府的二姐兒都過了滿月，那禍種一年只有兩三個月在家，倒不孩子，找了誰誰就有，你們夫妻這麽‘恩’，孩子又在哪兒？能生的，你容不下，不能生的，倒被這畜生當寶！還想要孩子？”

“母親真是瘋了！”捂臉哭著，霍玥滿心憤，恨不能一死，“又比我多生了幾個？父親一生沒納妾，不是也只有四個……還死了三個！那才是活該！咱們沒的兩個孩子，說不準就是被克死了……”

“阿玥，你瘋了！”

宋檀聽得太xue上跳，喝道：“快閉——那終究是我母親！”

霍玥心跳了幾拍。

緩緩擡起頭，不大相信地問：“二郎？”

宋檀沒躲的眼神，就看著。

母親說的，其實也不無道理。他心道。把能生的青雀送走了，所以直到今日，他還沒有孩子，才會有此一難，才會有這一年在陛下面前的劫難。

“你母親？”見他這般，霍玥嗤笑一聲，“你倒孝順，還當是母親，罵你是畜生的時候，可還當過你是兒子？”

宋檀也不冷聲：“阿玥，你又沒有母親——”

不待說完，他自己先僵在當場。

霍玥難以置信地著他，在淺夜的冬風裏，先了自己的耳朵。

……聽錯了？

可看到宋檀的神，就知道，自己沒有聽錯。

二郎罵，沒有母親。

的臉一片紅，全是淚漬，被冷風一吹，的臉頰發疼，眼眶也又疼又腫，好像還有整整一缸的淚存在裏面。

卻哭不出來了。

是沒有母親。也沒有父親。的父母，早在還不記事的時候，便雙雙病亡早逝了。被祖母親手養長大，是永興侯府名正言順的三小姐，并不覺得自己無父無母便差別人什麽。曾經有人議論命中帶煞克死了父母，也只笑這些人無能糊塗。

天下無父無母的人那麽多，難道個個都是命裏帶煞的不祥之人？不過是們嫉妒的家世，嫉妒的容貌才學，嫉妒的丈夫，又偏生樣樣都比不過，才只能編出這些沒據的話，好讓自己心裏痛快些。

想不到，別人說一百句、一千句，都抵不過二郎說一句。

想不到……怎麽能想得到，竟然有一天，二郎會罵沒有母親！

坐在白石的臺階上，霍玥已經不到冷。的心更冷。果然是最親的人，說出的話才最傷人。可想不明白……不明白。

只是短短一年而已。和二郎，為什麽就走到了今天的地步，輒就互相吼、爭吵，像是仇人一樣，互相刺傷。

這究竟，是為什麽？

在霍玥懵然的眼神中，宋檀再也站不住腳。

甩開袖子，逃一般地，他離開了祠堂。

-

不論除夕過得是喜是憂，第二天，新年初一日，在除夕宮領宴的臣子誥命，依然要五更起，再宮朝賀新春，方能出宮歸家，歡度新年。

康國公府和楚王都不例外。

淩晨，不到五更，不必人喚，楚王已在床帳裏睜開眼睛。

昨夜，青雀是倚在他懷中睡的。這還是第一次。

不願驚醒了青雀，他輕緩出手臂，將移回枕上。

還是醒了——呼吸變了。

楚王作一頓，覺到青雀躺回枕上，沒有睜眼，只作自己還在睡著。

宮在即，他沒多想青雀裝睡的原因。

了的臉，楚王一笑，沒也起，下床披，仍至外間喚人梳洗。

床帳裏，青雀慢吞吞翻了個。

楚王或許不願見醒來的樣子。不起，便也不用服侍他梳洗——雖然他也不必服侍，但起之後再睡又怪麻煩的。不必宮，很不用這麽早起來。昨晚過了三更才睡……還累著。

尤其手酸。

朦朧間，察覺到臥房門開了，應是守夜的侍進來，又約聽到臥房外有人說話。

楚王晨起梳洗，從來沒有吵醒過。

出什麽事了？

思量了片刻，抓過床裏的外，青雀下床，一面披，一面走到臥房門邊，打開門。

“……大年初一就請大夫，不吉利啊，宮裏也會議論。不如就先府醫去看，著實不好了，再請太醫也來得及。”是嚴嬤嬤的聲音，“殿下又即將離京遠行了，更是——”

“楚王府什麽時候忌諱這些了。”

楚王似乎有些不快：“拿我的名帖，這就去請太醫。向宮裏告假，說，著了風寒，今日不能宮了。”

“是。”嚴嬤嬤應下，沒再多說。

楚王回頭，隔著兩間屋子看向青雀，大步走過來：“吵著你了？”

“出什麽事了？”青雀搖頭，“是誰病了？”

這是第一次看見晨起的他。

“李氏。”

攬過青雀，楚王下自己上的外袍，給裹：“說夜裏突發高熱，燒得不輕。去睡吧，你別著涼。”

“嗯。”帶著留，青雀慢慢地離開他肩頭。

被碧蕊芳蕊扶著走回臥房，又聽見楚王命人：“著羅清去守著二郎。若李氏不好，就先把他挪去前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