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心跳監護儀跳了一條平直的線。
警衛員們忍住淚,臉冷峻地喊了聲口令,齊齊轉,面朝鄭西野將軍的帽,行軍禮。
整個過程里,鄭雪竹注意到,記憶里溫依父親的母親,竟然表現得非常溫和,平定。
母親甚至沒有流一滴眼淚。
平靜地從殮裝師手里接過軍裝禮服,替父親換上,平靜地低下頭,在父親的上虔誠落下一吻,又平靜地目送警衛員抬起父親的,將之放置進棺木,合上棺蓋。
最后,平靜地目視五星紅旗,覆在父親的棺槨之上。
平靜地目送靈車遠去。
鄭雪竹眼睛腫得像兩只核桃,手攙扶住已不再年輕的母親,泣著說:“媽,你想哭就哭吧,想哭就哭吧……”
然而母親怔怔的,恍若未聞,只是輕聲說了一句鄭雪竹聽不懂,也永遠不明含義的話。
許芳菲說:“教導員,你下輩子吃方便面,永遠沒有調料包啦。”
*
父親走后,很長一段時間,鄭雪竹都很擔心母親的神狀態。
但,令詫異的是,母親的生活竟依然舒適愜意。
這個年近七十的小老太太,依然過著和所有老太太一樣的晚年生活,跳廣場舞,接小外孫放學,給小外孫做好吃的,和姨等老閨閑聊八卦。
只是極偶爾的時候,母親會在閑暇之余,著遙遠的、未知的遠方發呆,誰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眨眼間,又是十余年過去。
如今的鄭雪竹,已是國外獲獎無數的大作家,膝下兩個孩子,也已經軍校畢業,為了國防事業的新秀,開啟了他們新一代的傳奇故事。
這天,鄭雪竹正在湖邊陪朋友寫生,忽然收到了母親發來的微信。
老媽:閨,我出去旅游了,歸期未定,勿念勿盼。
“……”鄭雪竹無語地扶額,心想,自家這個老太太,這麼多年了還跟個小姑娘一樣,時不時就會天馬行空,冒出許多奇怪的想法。
給母親回撥電話,無人接聽。
只好又敲字回復:許芳菲大校,許芳菲首長!您要旅游好歹跟我說一聲,我帶你一起啊!都是八十歲的人了,能不能一點?
消息石沉大海,再無人回復。
*
垂垂老矣的許芳菲大校,最終微佝著脊背,拄著拐杖,回到了凌城。
回到了多年前,和鄭西野初遇的土地。
數十年匆忙若白駒過隙,凌城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貧窮落后的小城,變化天翻地覆,載滿所有回憶的喜旺街,如今也變了一個地公園。
老太太面帶微笑,轉腦袋,平和地觀著周圍的如茵綠草,滿園鮮花。
最后,找了一個人工湖畔的長椅,徐徐坐下。
一對年輕小肩并肩,從眼前路過,年意氣風發,姑娘雙頰紅,兩人慢悠悠走在湖畔的小徑上。
這一幕,無端令許芳菲想起許多往事。
當年喜旺街初見,和鄭西野注定了糾纏一生的緣分。后來,他們修正果,家立業,相守到白頭,再后來,他從瀟灑恣意年郎變了一樽蓋著國旗的棺槨,也從笑如花的俏,變了走路都蹣跚的老。
兜兜轉轉一輩子,終于又回到了所有故事的起點。
許芳菲靠坐在長椅上。
午后的暖洋洋的,曬在人上,格外舒服。
老人安詳地閉上了雙眸。
無數畫面如走馬燈,從眼前閃過,看見了喜旺街的小巷,看見了云軍工的場,看見了昆侖的格桑梅朵,看見了奔馳的藏羚羊,看見了漠北閃耀的極與星河……
最后,一幀畫面從所有圖像里突圍而出,鮮活耀,無與倫比,定格在許芳菲的腦海中。
那是璀璨沉靜的,鄭西野的眼睛。
他在的彼端朝出右手,懶洋洋那麼一笑,懶漫如畫,一如當年初見。
老人幸福地勾起角。
——阿野,你終于來接我了。
——傻姑娘,我們還有三生之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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