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想來,他們寧可他當時就答:是,我就是貪權勢。
可惜他沒有。
他只是反問了一句:“你們以為我想這樣?”
“當年陳守義作為會試主考,審卷過后發現有人將寒門士子所答優秀文章上的姓名欄割去,換了另一個考生的名字。他立刻將此事告知給了自己老師。”
劉琮看向朱啟,繼續道:“他的老師當即便告訴他,莫要管這些,他已完審卷,貢士名額也已裁定,其余事都與他無關。”
朱啟眼神閃爍,良久嘆了一聲。
劉琮接著道:“他明白他老師是想護著他,不過到底年輕氣盛,又同是寒士出,實在無法坐視不理,次日他還是將所見所聞都依規呈報給了上級。”
“本以為怎樣都會有個答復,但他的呈報卻石沉大海。當時為他上級的溫漣頂著一張溫文爾雅的臉,風輕云淡地暗示他說,看在他老師的份上,今次可以不追究他莽撞之舉,如果他不再糾結此事,明年禮部有一差空缺,可讓他頂上。”
這對陳守義而言是辱,亦是。他明白如果撒手不再管這件事,自己就能獲得夢寐以求的高升機會,倘若繼續手此事,后果不堪設想。
掙扎猶豫再三,他理智地做出了選擇。
第51章
他選擇了高升機會。
陳守義太清楚了,一個溫漣如何敢這麼囂張,他后還有人,那些人是他永遠得罪不起的。
他本來就是為了權勢才力科考,如今有了機會更進一步,自然要牢牢抓住。
說來諷刺,他細想自己最初想得到權勢的理由是不想像螻蟻一般被人踩在腳下看不起。可如今有了權勢,他依舊覺得自己被人看不起。
得了高升機會后,他立刻跑去病榻前告訴了自己病重的母親這個“好”休息。
當時他母親已時日無多,聽到這個消息,眼淚撲簌簌往下掉,高興地直說:“我的兒出息了。”
抖著手想去兒子的臉,可惜早年為了供他讀書吃飯,日夜刺繡趕工熬壞了眼睛,如今已經什麼也看不見了,那只枯黃的手怎麼也找不準兒子的臉。
他接過母親的手,放在自己臉上,母親手上厚重的老繭刮得他臉龐生疼。
他腦中回想起近二十余載日夜寒窗苦讀,頭懸梁,錐刺。為了在冬夜里借一點燈火,大雪天蹲在別人家窗前,凍到覺得自己快死了。為了求學,跪在先生家門前,把頭磕得模糊……
無論有多苦,都沒有想過要放棄,只是因為當初被人揍得鼻青臉腫時,聽見不知哪個人說,科舉取士不分士庶,不分貴賤,刻苦勤學,改換門庭。
就為了這一句話,為了這點虛無縹緲的希。
他以為他抓住了希,但卻沒有。
他母親到了他臉上的水,皺眉不解:“兒啊,你怎麼哭了?”
劉琮道:“那天夜里,他坐在院子里想了一夜,次日他又來見了微臣和江亦行,他告訴我們說,他再試試看。”
“他爬到如今這個位置,屬實不易。微臣和江生都明白這對他而言意味著什麼,我們除了給他磕頭,別的什麼也做不了。”
“我們問他要怎麼做?他說會將此事上奏天聽,直接上告給天子。他說那群權貴肆意欺辱天子門生,圣上不會坐視不理。他還說自己怎麼說也有功名在,就算那群權貴想踩死他,也得先掂量掂量。”
劉琮苦笑一聲:“當時我們都覺得,他的話在理。”
他立刻寫了折子借由呈報春闈章程,遞給了先帝。很快上頭傳來了消息,說此事天子已知曉,會派人詳查。
得知這一喜訊,他們三人連同其他被頂替的寒士,一起去酒樓吃了場酒。那晚大家都喝得很醉,醉到整夜都在做夢,以為很快就會有好結果。
卻沒想到上頭說會查,但好一段時日過去一點靜也沒有。
大家都想著再等等,再等等也許就有好消息了,可等來的卻是陳守義深夜遭歹人襲擊,被挑斷手筋的消息。
那可是文人的手,斷了手筋要他以后怎麼寫字?
然而誰也沒想到這只是噩夢的開始。
沒過幾天又傳來消息,說他有職之嫌,將他打大牢嚴加拷問。他哪可能職,不過是那群人記恨他告狀,找了個借口對他用刑折磨他罷了。
劉琮看向朱啟:“他原本以為自己會死在牢里,可他的老師一直沒放棄他,求了不同僚托了好些人的關系,才把他從牢里弄了出來。他的位是定然保不住了的,可他的老師還安他,說讓他再忍忍,等過幾年事淡了,他再想辦法把他弄回來。”
張永嘆了口氣,當年朱啟也來求過他。他們是老相識了,從年輕起暗暗較勁到老,誰都不肯對誰低頭,到頭來為了他這個不聽勸的門生,直了幾十年的老腰彎了下來。
當年幾位皇子為爭儲位,拉攏各大士族,在錄取貢士一事上做了手腳。先帝
得知此事后震怒,他固然憤恨有人在科舉取士手腳,這無異于挑釁天威,但此事涉及皇室斗爭,當時趙氏已然大廈將傾,倘若這等丑聞鬧大,恐趙氏江山不穩。
兩相權衡,犧牲掉幾個貧寒士子又算什麼?
劉琮在大殿上沉痛道:“在權貴眼里,我等寒士不過螻蟻,碾死又如何?想要公道,簡直做夢。”
殿中朝臣皆默。
劉琮繼續道:“陳守義從牢里出來,不過短短幾日,整個人看上去仿佛老了幾十歲,頹敗而無生氣。我們沒法知道,他在牢里究竟了什麼樣的折磨?”
“他的母親在他進牢里的第一天就離世了,臨走前老人家問我們,的兒去哪了?可我們沒法答啊。江亦行一輩子都沒曾說過謊,唯有那次他騙人了,他說守義即將高升,圣上有要事尋他,他一時走不開,等明天就來見您。可惜他的母親沒有熬過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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