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重姒一頷首,向里走去。
齊氏家大業大, 京宅占地數十畝,栽樹種草, 雕花刻木。
這些草木枝椏, 都藏匿于白雪下, 就連腳步踩在雪上的“咔”聲,都靜謐非常。
領路的隨從步履緩慢,謝重姒好幾次想催他,話到邊又咽下, 看了眼都的天——濃云未散,塵間燈火凋零,蒼穹灰暗。
煩躁郁悶, 走慢點也好。
客廂離得不近, 走到院落外, 拐過描了工筆綠藤紫花的白墻,才過墻上花窗,看到院里盛放的紅梅。
有仆人尚在忙碌,換藥煎藥, 草藥味濃重。
謝重姒毫不見外地走院,沒立刻進屋,反而來到梅樹下,折了株開得最盛的花。
在屋檐外抱臂靜候的蘭木,猛地看來。他方才還以為是仆人進來,沒太注意,這麼看去,發現竟是個子。
披著一件火紅氅襖,氅帽是戴著的,側面看不到臉,只能看到折花時抬起的皓腕凝白。足上踏著致皮靴,靴上掛有銀鏈,走起來零星碎響。
碎響到了跟前,蘭木才看清那張臉。
好看,比他認識的任何一個子都貴氣好看,不過沒見過,但蘭木福至心靈,心里冒出個直覺般的念頭:這應該就是那位殿下。
他試探開口:“殿下?”
果見謝重姒點了點頭,先立在門前,撣落鞋和梅枝上的雪沫,再象征地半問不問:“本宮進去了?”
“……好。”蘭木哪敢攔,立刻開了門,小聲道,“主子還沒醒,您多擔待。屬下在外頭等,有事就喚。”
屋的藥味更重,苦渾濁,像是被泡在藥罐里頭。
謝重姒頓了頓,才緩緩走進室,去冷寒的大氅,再尋個漆木上的瓷瓶將花枝。
仗著病患沒法抗議,自作主張地擺在床頭架上。
艷紅的梅,給素凈室,添了幾抹濃麗。
靠近室,刺鼻藥味反而平復了不。
只余清淺薄荷和檀香味,似有非有,彌漫于空。
宣玨還在昏睡。睡得并不安,長睫輕。
鬢角發邊,有冷汗沁出,冷的上泛開病態紅。
謝重姒坐在床榻上,緩緩俯下,只覺那薄荷檀香味更甚幾分。
“……怎麼搞的?”小心翼翼地覆掌在這人蒼白額頭,被滾燙熱度嚇得哆嗦了一下,平復呼吸,近乎茫然地想:不會真熬不過去吧?
按捺不住,恨不得去把明兒才會到的金繁趁夜揪來。
這麼想著,也就起了,但起到一半,倏然停頓——
垂在旁的手腕被人捉住。
謝重姒心頭一跳,猛地抬頭,只見宣玨像是醒了過來,迷迷糊糊看一眼,又闔上眼簾。
額角冷汗從他鬢邊劃落,滾側頸,沒領。
……不是醒了?
這一抓更像意識全無,指尖力道極松,輕輕一扯,就能掰開手指。
但謝重姒沒,伴他坐了很久。
宣玨呼吸不穩,時快時慢,時急時緩,偶爾像是夢魘般急促,謝重姒試探著按了按他脈搏,也是糟糟的一團。
這樣到了半夜,宣玨又昏昏然醒來一兩次,都是過會兒又暈。
意識不甚清明地呢喃幾句話,謝重姒沒大聽清,湊到他邊,似是“阿姐”“兄長”之類的呼喚。
嘆了口氣,剛想起,忽然聽到一句“愧于獨活”。
謝重姒瞳孔微,意識到宣玨本不是因為疼痛而念著親人,而是陷前世,那獨自一人、煢煢而立的無依境地。
手足無措,手上他側臉,被他囈語扎得六神不定。
最后只能安般,在他耳邊輕道:“好啦,好好休息,不要多想。你長姐兄長、父母親眷,都在都呢,安康健在,平安喜樂。過幾天子骨好了,就去見他們。”
發髻散落幾分,從臉頰垂下,再灑在榻上,兩相青纏繞。
哄了會兒,見宣玨總算平靜下來,松了口氣,正要起,忽然覺脖頸一麻。
只見宣玨稍稍側頭,薄過頸肩,像是又醒了過來,疑地眨了眨迷茫的眼,混沌迷離地喚了聲:“重重……”
他甚至抬起了右手,輕卻不容置疑地勾住脖頸,迫使不敢起——
謝重姒真的一不敢,宣玨傷在右肩。
不準他清醒還是沒醒,謝重姒“嗯”了聲,又模棱兩可:“什麼時候跟父皇學的這一?”
宣玨果然沒清醒,含糊不清地道:“好久前。”
炙熱的吻落在頸上,他無意識低念《楚辭》歌賦,淺民間謠。
謝重姒越聽,越被他攪得無法冷靜。
那是宣玨剛游歷回京的日子了。
兩人尚未婚,但他住了公主府,在西廂院里避世而居。
謝重姒怕他悶出病來,一天到晚拉著他,要他講路上見聞,各地風趣。
坐在長廊上,托著臉,注視著耐心解說的青年。
偶爾,他說完之后,會看片刻,突然一兩句不怎麼突兀的歌謠詞賦。
從未聽過的陌生詞令。
很久之后,才知道是各地風俗里,喻著意的念詞。
這些詞曲歌賦,又在太元六年的寒冬深夜,被宣玨輕念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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