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宜攀親 天地見證，公子與妙漪結為金蘭……

縣主的壽宴還未開席，後院的客們都三三兩兩地圍簇在回廊下，談笑風生，投壺弈棋。

蘇妙漪低眉斂目地跟在那些賓客後，自如地變換著跟隨對象，一時是某位夫人，一時又是哪家的千金。總之穿著低調，旁人瞧見了也只以為是哪家的使。

至于穆蘭，在得知要“大鬧容府”的第一時間，便毫不留地同劃清界限。

“你自己作死可別連累我……莫說我倆的關系還沒親近到同生共死，便是沖著我家郎君的仕途，我也絕不可能陪你胡鬧！”

既已混進了容府，蘇妙漪本也沒指派上什麽用場，于是二人直接分道揚鑣。

穆蘭混在貴婦中裝鵪鶉，蘇妙漪則獨自行。

容府不愧是有百年家業、出過三代宰輔的名門世家，雖然當年容相和容雲錚見罪于皇帝，可皇帝卻不曾遷怒容家其他人，就連賜給容家的筆匾額也未曾收回。

容家將這塊筆匾額帶回了臨安，如今就高高地懸掛在容府藏書閣的最頂上頭。

藏書閣足有三層之高，無論是在後花園還是前花園，賓客們都能一擡眼就瞧見。

蘇妙漪也遠遠地了一眼，匾額上是“鸞翔集”四個字。

“容大公子未能進京趕考，當真是可惜了。這臨安城誰人不知，他有逸群之才，只要進了京，那定是能連中三元，容家便要再出一位宰相了。”

回廊下，幾個夫人正在議論容玠，蘇妙漪不自覺放慢了步子。

“聽說是進京途中遇上山匪劫路了，還了傷？”

“可不是麽，容家暗中尋了幾個月，最後找到人時，容大公子連縣主都不記得了……”

夫人們頓時噓聲一片。

“不過好在及時得了救治，如今離魂癥已經痊愈。這也是大公子命好，若換做其他人，說不定都死在山匪手裏了！”

其他人連聲附和。

蘇妙漪也面無波瀾地在心中應和了一句。

的確，長得好的人總是運氣更好些。

“哎，今日怎麽還不見縣主？”

一位夫人張著問道。

“容府今日請了臨安城最好的春喜班，容大公子陪著縣主在戲臺那兒看戲呢。”

“哎喲，那我們也去瞧瞧啊。”

說話的夫人面一喜，擡腳便要走，卻被邊人一把攔了下來，笑著叱道，“戲臺那都是雲英未嫁的小娘子，是縣主替容大公子相看新婦的姻親局。你個做長輩的去湊什麽熱鬧？”

夫人們頓時笑開。

廊柱後，蘇妙漪眼眸微垂。

不再聽夫人們的閑話，而是跟著端呈茶點的容府使，穿過回廊，一路朝戲臺的方向快步走去。

因扶縣主喜歡看戲，容府回到臨安後，便特意在後花園南角搭建了一座戲臺。

屋檐上覆著的是琉璃瓦，屋檐下裝飾的是彩雕，聽說是仿照著汴京城裏最出名的戲臺建的。

蘇妙漪一路跟著使到了戲臺東側。

臺上的名伶咿咿呀呀地唱著，臺下綠蔭如蓋，坐著一衆品茗聽茶的貴人。

蘇妙漪一眼就瞧見了坐在最前排的容玠。

他今日穿著一靛青圓領錦袍，那似曾相識的，倒是讓蘇妙漪一下又想起數月前，他穿著蘇積玉那件藏青舊時的模樣。

比起那件捉襟見肘、著線頭的舊，此刻這件錦袍用上好的料裁制，以銀線繡著雲雷紋滾邊，不僅無比合，也更吻合青年清貴如玉的氣質。

邊後的人都在談笑，容玠坐在那兒，卻只是低垂著眼，手裏的茶蓋一下一下地在茶碗裏撇著，不知是在認真聽戲，還是想旁的什麽。

在自己家，在自己母親邊，竟也像與世隔絕一般……

蘇妙漪皺皺眉，將視線移到一旁。

容玠邊，便是他的母親扶縣主。

扶縣主比蘇妙漪想象中還要更年輕，穿著不似其他同輩的婦人那樣沉悶，而是偏素雅，妝飾也以翡翠珍珠為主，用金銀。

至于容貌，更是保養得沒話說。端坐在那兒，便說是容玠的長姐，怕是也有人會信。

看完容玠母子，蘇妙漪的目才掃向座位後排，的確都是些妙齡貴，看來那些夫人口中的相看新婦，竟是真的……

與此同時，一出《四郎探母》已經唱到了最後一折。

蘇妙漪面前的案幾上恰好擺著一本點戲的冊子，趁戲班子的人忙著換場，將那冊子拿了起來。

上頭已經用筆勾了幾出戲，蘇妙漪飛快地掃了一眼，不知看見了什麽，忽然角一勾。

提筆，在那冊子上添了一筆，才將其放回原位。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蘇妙漪長舒了口氣，著不遠的容玠，眼眶逐漸又紅了起來。

戲臺邊，吹拉彈唱的曲調一轉。伶人重新上了臺，開口便唱道，“秦香蓮尋親，人離了湖廣。來到了汴梁城，艱苦備嘗……*”

臺下，原本還在與旁人談笑的扶縣主微微一愣，朝後問道，“我好像沒點這出戲，你們誰點的？”

衆人紛紛搖頭，縣主挑挑眉，“這倒是奇了。”

一旁的侍低為縣主斟茶，問道，“可要們直接下去，重新換一出？”

縣主剛要點頭，卻注意到自己邊的容玠竟不知何時擡起了眼，眸沉沉地著戲臺。

“……罷了，也許久沒聽人唱闖宮了。”

縣主擺擺手，任由戲臺上的伶人將這出戲演了下去。

見狀，後排的貴們才頭接耳地議論起來。

“我每每看了這出戲，都恨得咬牙切齒。陳世當真可惡，為了榮華富貴，竟連妻兒都不認……”

“是啊，這種人便是再文才超群又如何？不仁不義，連舊時意都能棄之不顧，往後若是有更好的前程，怕是連公主都不放在心上。”

“要我說，這公主也著實冤枉。你我定要亮眼，千萬不能尋得這樣一個夫婿……”

貴們深以為然，紛紛點頭附和。

後排議論得熱鬧，縣主也聽了一耳朵，好笑地掀起角，隨即手去取茶點，可卻撲了個空。

側頭，這才發現碟盤已經空了，正要喚人，卻有一雙手將新的茶點端呈了上來。

順著那只手，縣主瞥見一淡，卻不是容府使的裳。

微微一愣，擡眼就見一似玉如花的小娘子站在面前，峨眉微蹙，泫然泣，微紅的雙眼竟是一瞬不瞬地著容玠。

“公子，妙漪總算找到你了……”

蘇妙漪哽咽道。

縣主捧著茶盞的手一抖，險些被溢出的熱茶燙了手。

「晴天霹靂魂飄！」*

戲臺上一聲震天的鑼響，秦香蓮驟然昏倒在地，被一雙兒扶起，如泣如訴地繼續唱著，“好似南柯夢一場——”

戲臺下衆目睽睽，容玠與蘇妙漪對上了視線。

一個站在那兒，眸盈盈，霧氣氤氳，一個穩坐如山，眸底晦暗如淵，深不見底。

“你我見過？”

容玠薄微啓，只吐出四字。

一時間，蘇妙漪眸子裏的霧氣更甚，神茫然無措，“你不記得了？你怎麽會什麽都不記得了？他們都說你被帶回臨安後，找了名醫診治。如今上的傷都治好了，離魂之癥也治好了……怎麽還會把我忘了？”

還不等容玠回應，縣主的臉已然變了，“你究竟是什麽人，混容府意為何？”

擡手，在桌案上不輕不重地拍了一掌，震得茶碗作響。再張口時，聲音竟和臺上的“陳世”應和了一句——

“來人，還不把給我帶下去——”

「來人，快將他們轟了出去！」*

後排的貴們皆是倒吸一口涼氣，雙眼瞪得溜圓。

縣主：“……”

眼見著容府的家仆們已經要走上來，蘇妙漪面上出幾分慌張的神，著急地說道，“公子，當初你進京科考，半途中遇上劫匪，墜至崖下生死不明。是我將你救回家中，找大夫為你醫治，那時你重傷、不良于行，還忘了自己姓甚名誰，家住何，是我和我爹收留你、照料你……”

容玠微微蹙眉，著蘇妙漪的目裏多了幾分探究，似是想將看穿。

蘇妙漪卻不如他願，側一轉，拿出帕子拭淚，“你分明還同我說過，若是回了臨安，會托人傳書報平安，盡快接我們來臨安相見……這些你難道都忘了嗎？”

家仆們已經走到蘇妙漪後，剛要手將押下去，卻有一貴大著膽子站了出來，惱火道，“為何不讓說完？”

此話一出，登時又有其他貴附和。

家仆們頓在原地，下意識去看縣主，卻見沉著臉，不置一詞。

場面一時陷僵持，唯有戲臺上的秦香蓮闖宮門，指著陳世怒罵道。

「我將公婆已埋殯，千辛萬苦到京城。因何相逢不相認，你、你、你得了新人忘舊人！」*

饒是淡定如容玠，面上也掀起些波瀾。

下一刻，蘇妙漪又從懷裏掏出一枚青玉墜。

看清那青玉墜上的子戲荷，縣主眸一，額角作痛。

“這是公子留在我們家的信，我不知這是不是獨一無二的貴重玉墜，能不能證明我說的話都是真的……”

蘇妙漪咬了咬，“可我真的沒有說謊！若我今日之言有一句作假……”

容玠終于開口打斷了，口吻裏帶了幾分薄怒和不耐，“你究竟想做什麽？”

還能是什麽，自然是要做容家的夫人！

在場之人心裏都跟明鏡似的。

眼見著這出戲已經到了最高的部分，衆人屏息凝神，眼睜睜地看著蘇妙漪將青玉墜遞還給容玠。

“當初公子說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便與妙漪在祠堂裏叩拜天地…………”

聽得“叩拜天地”四個字，縣主眼前一黑。

「往事前景休提論，一刀兩斷你另謀生！」*

戲臺上，陳世連連揮手；戲臺下，蘇妙漪哭得梨花帶雨。

“天地見證，公子與妙漪結為金蘭之……”

蘇妙漪哽咽了一下，“往後兄妹相稱，事事照拂。這話如今還可算數？”

院倏然一靜。

就連戲班子吹拉彈唱的奏樂都突然停了下來，臺上的秦香蓮一頭撞向陳世，卻撲了空，直接“咚”地一聲，在地上摔了個五投地。

滿堂愕然。

縣主眼前的黑霧一點點散去，重新坐直了，“？”

原本已經憤慨到要沖上去為“蘇香蓮”撐腰的貴們也僵在原地，呆若木。

不知過了多久，才有人輕不可聞地問了一聲，“……秦香蓮唱到一半，變桃園結義了？”

容玠對上蘇妙漪紅通通的雙眼，猝然發出一聲冷笑，手中卻險些碎了茶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