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帝說著，果真朝江潯出手去。

江潯抬眸看了眼，應了聲“是”，隨即起繞過玉案，跪在了龍椅旁。

他垂眉低眼，三指搭在了盛帝的脈上，微微蹙眉，神專注，瞧著當真是在仔細把脈。

盛帝的目在江潯上來回打量許久，忽而扯起角寒暄道：

“朕記得，你從前常穿玄的裳，從什麼時候開始，倒著這明亮淺了？”

“旁人都道意隨心轉，你向來沉穩斂，如今卻似云破日出，瞧著連心境都開闊了不。”

“如此變化，可是因著......終覓所，結眷屬？”

江潯眼皮一掀，抬起頭來，說的卻是：“圣上，臣方才切脈，察覺圣上之脈象弦數有力。”

“此脈象指下仿若弦，張而勁急之，且脈跳頻速，如急鼓頻催，乃是怒急攻心之兆。”

“圣上之龍關乎天下萬民，還圣上平心靜氣，以使氣平和，圣安康。”

江潯邊說著，已然收回診脈之手，沖盛帝恭敬行禮。

“怒急攻心？”

盛帝淡淡重復了一句，而后輕輕點了頭。

“是啊，老二方才著實將朕氣得不輕。”

如此稀松平常的語氣，仿佛方才殿中發生的，不是什麼父子相殺，只是尋常的拌罷了。

江潯低著頭，沒有接話。

盛帝等了一會兒，突然沒了耐心。

他怎的忘了，江潯比尋常人都要沉得住氣，慣會以不變應萬變。

“老二不中用，老三名聲也壞了，這般看來，這儲君之位......還是得給燁兒。”

“修直，你以為呢？”

被點了名的江潯再不能保持沉默，遂垂首作揖，畢恭畢敬道：

“圣上所思所慮必定深遠周全，臣人微言輕，于本職之責尚恐有失，不敢妄議儲君之事。”

盛帝聽聞此言，忍不住冷笑出聲：“修直啊修直，你真是說著最恭敬的話，做著最大逆不道之事！”

話到最后，盛帝驀地以掌拍案，便要起。

可他適才方怒急攻心，這會兒起得急，整個人晃了晃，竟又氣力不支地坐了回去，只覺眼前陣陣發黑。

“圣上！”

江潯低呼一聲。

盛帝以手撐額，雙眸中狠厲芒如刀似劍，強撐著去看江潯，

可不知為何，他眼前似蒙了層淡淡的霧靄，只在明暗間約瞧見了江潯的廓。

盛帝心下一慌，幾縷懼意悄然滋生。

人人都道他正值盛年，可他到底也不過半了，子的細微變化，唯有他自己最是清楚。

但他為帝王，向來自負要強，怎會容江潯窺探到半分異樣？

又因想到，今日他與趙懷朗父子相殘，在朝臣面前丑態百出，江潯絕對不了干系。

于是心緒激難平之下，盛帝咬牙怒喝道：

“江潯，你怎麼敢......”

“你怎麼敢聯合老師算計朕，算計儲君之位！往后，你是不是還要算計這個皇位，算計我趙家的江山！”

“朕待你不薄，賜你職，賞你榮，予你不盡的榮華富貴，你卻這般狼心狗肺，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江潯，莫要忘了，你不過就是朕養的一條狗！”

言罷，盛帝雙手如鐵鉗般死死攥住龍椅兩旁扶手，面漲得紫紅，雙目圓瞪。

嗬嗬嗬——

一時之間，殿中只余盛帝重又急促的呼吸聲。

方才趙懷朗倒地不起，父子恩絕一事，到底如同一把利刃，深深刺進了盛帝的心窩。

再猜到這一切極有可能是藺老謀劃布局，江潯刀時，盛帝更是怒不可遏。

趙懷朗方才雙眼通紅、聲嘶力竭的呼喊，此刻仿佛還在他的耳邊回——

妻離子散、眾叛親離！宮闈泣，君臣相悖！

可他乃天下之主，是一國之君，叛他悖他者，都該凌遲死，以儆效尤！

盛帝正覺腦子里嗡嗡作響，忽而一道極平和的聲音從一片混中，鉆進了他的耳朵里。

“回圣上，臣一直......心知肚明。”

江潯淡聲開口，站在玉案旁，褪了外顯得他腰背愈發筆直。

盛帝一怔，一時之間甚至沒反應過來，江潯所謂的“心知肚明”指的是什麼。

直到他心緒稍稍平緩之時，視線漸漸清晰，瞧見江潯薄開合，提及了一樁舊事。

“圣上，去歲借太子殿下諱辰一事，設計引微臣之母行巫蠱之的人，是圣上吧？”

“那個扮作高僧欺騙臣母親的亡命之徒，臣探聽過了，他早在詔獄的當晚，便被人一卷草席丟進了葬崗。”

“而替罪的崇國公......”

“崇國公仰仗先皇眷顧，自恃資歷深厚，于圣上駕前屢屢倚老賣老，舉止張狂，圣上對此心懷不滿，久有他之心，”

“否則，微臣力排眾議查崇國公之孫強搶民一案，不會如此順遂。”

“巫蠱案發之夜，圣上巧施謀略，先散出風聲，繼而引崇國公宮，令其為代罪之人，不正是因著心知肚明，微臣絕對尋不到真正的幕后之人嗎？”

“那晚，圣上曾問微臣是否懷疑您，臣當時答：不敢妄斷。”

“這不是臣隨口胡謅之言，而是臣......真的懷疑過圣上。”

“但臣到底不愿意相信，圣上會拿太子殿下的諱辰做局，直到......”

江潯無意再波及趙懷襄，于是止住了話頭。

二月初二周山祈福那日，他曾問過襄王爺，襄王爺否認此事乃他所為，當時還笑得意味深長。

因為襄王爺已然看出，圣上待他的真正態度。

所有榮寵、護，滿朝獨一份地喊他的字，不過是將他高高捧起，做兩位王爺的試金石。

而暗地里，圣上卻要控制、打乃至毀了他。

他本就對這個子的母親安伯夫人滿懷歉疚。

若母親當真因著旁人對他的算計，而死于這場巫蠱案，他不敢想象，自己會落何等自疚自責，無可自拔的境地。

圣上要他生出破綻，要他留下心病，要他愧疚一輩子，解不開心結，要他封閉自己，猶如行尸走。

如此，方可在必要之時，在他被盡其用后，不費吹灰之力地給他致命一擊。

所以，他說他心知肚明，圣上——從未將他當人看。

而那一夜，及時趕到的歲歲不僅救下了母親，也救下了“懸崖邊的他”，而后又一步步引著他，走出了與前世截然不同的道路。

圣上方才問他，為何改穿淺了？

因為歲歲喜歡。

也因為，他已經被歲歲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