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獨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可遠觀而不可玩焉……”

“予獨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蓮而不妖……”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蓮，而不妖……”

當年十三歲的顧嘉年惶恐不安地抄到了深夜，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麼錯。

原來，竟然是這樣啊。

好一個《蓮說》。

好一句“出淤泥而不染”。

難怪陸許會這麼恨。

恨到，以至于一直到高三復讀都沒辦法釋懷。想起了他們之間的每一次對白，想起了他尖銳的嘲諷和一次次找茬。

原來不是他有病啊。

原來不善良的那方，不是他。

顧嘉年的手指不可抑制地發著抖，整個人渾上下都在戰栗著。

胃里在翻騰，明明沒有吃什麼東西，卻覺得胃酸已經漲到了食道里。

難捱地弓起背，抖著手指把手機到耳邊，著自己往下聽。

“從那之后，我真的就特別特別恨你，我討厭你清高、目中無人、其實又很沒本事的樣子，討厭你整天抱著本書、自以為是、實則弱到什麼事都要爸媽出面的樣子。你知道麼，我胳膊上現在還有一道那時候留下來的疤，雖說留下那道疤的人是我爸，但我每次看到它，還是忍不住地更加厭惡你。”

“后來我才知道啊，班里除了我之外，有好幾個人都被你爸媽找過呢。除了暗過你的男生，還有一兩個孩子。”

“初一那會兒跟你玩得比較好的鄭媛你還記得吧？績很差、不讀書，只喜歡唱歌跳舞化妝，家里是開發廊的，平時和一些所謂的閑散青年一起玩。但對你還不錯吧？你爸媽也找過呢，讓別影響你讀書，他們說了不難聽的話，我就不一一復述了，嫌臟。”

顧嘉年聽到這里，難以抑制地出手，捂住了臉。

心里升起一陣無法抵擋的愧意。

當然記得鄭媛。

那個孩子是初中為數不多的幾個朋友之一，有點像雯雯，雖然不喜歡學習，但人漂亮、很會打扮。

偶爾大課間，還會給顧嘉年編各種各樣的短發發型。

是第一個夸皮白、眼睛很好看的人。

笑起來邊有顆小小的梨渦，對外人很兇，但每次都會霸氣地護著。

可初三之后，鄭媛再也沒有理過，開始和其他人一起在背后奚落、嘲諷。

顧嘉年以為是自己為了學習冷落了，中考后還躊躇著同道歉，卻被狠狠地嘲諷了一番。

沒想到竟然是這樣。

顧嘉年還記得鄭媛同說的最后一句話。

“我們這種人，怎麼配跟你一起玩呢，你說是吧，好學生？哦對，是了九萬塊錢才進霖高的好學生。”

顧嘉年痛苦地捂著臉，手機掉落在膝頭。

陸許的聲音仿佛一道魔咒從里面傳出來。

“后來漸漸地不知道是誰牽頭，建了那個群，群里的人越來越多。大家平時都被家長和老師告誡過別去招惹你，只能每天在群里私底下詛咒你，來出口氣。”

“我當時就想，你他媽真以為自己是個公主唄？這世界上的差生都不配和你當朋友？可那些尖子生又看不上你，可笑吧。既然這樣的話，那你就一個人發臭發爛好了，跟你的傻爸媽一起。”

“就算后來，我一次次復盤當時的事，猜到當初你可能并不知，理智上也認為你爸媽做的事不能讓你來背鍋。但沒有辦法，人總是會遷怒的，大家沒辦法不討厭你。群里到現在偶爾都會有人冒個泡，問一句你現在混得慘不慘。”

“顧嘉年，反正已經不會再見了，”男生一口氣說了那麼多話，聲音已經有些干和疲憊，“我還是很討厭你，也……依舊很喜歡你。但你以后別這樣了，你就當個真公主吧，瞧不起人也好，自以為是也罷，就都有那個資本了……”

語音驟然終止。

顧嘉年覺口窒悶、上涌，整個人都無地自容。

雙眼與太都突突地脹痛著，地弓著背，胃里翻江倒海著。

下一瞬，終于無可避免地干嘔出聲。

一直以為自己是那個害者。

保持著這樣的信念，忍著那些謾罵與譏諷活到現在，覺得是大度懂事，不跟那些稚無理的人計較。

今天才知道，原來才是加害者。

令人惡心的加害者。

地捂住，另一只手攥了沙發扶手。

角顛倒的剎那，曾經的信念逐漸崩塌，愧意與惶恐如同難以逃的帳幔，鋪天蓋地地籠罩而來。

幾乎就要窒息。

然而在這樣詭譎的靜謐中，霎那間，某個念頭卻忽然如同鬼魅般爬上腦后。

去年冬天在十二班門口的走廊里，陸許說過的幾句話忽然冒了出來。

——“顧嘉年，聽說，你談了？”

——“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但他，一定會變得很不幸。”

顧嘉年的心里陡然有了某種驚悚的預。

剛剛，好像看到書桌上有一沓信封，不僅樣式與他寫給的信一致，就連因反復翻閱所造的折痕都類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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