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您剛剛還說他是個沒心肝的東西。”

“是呀，可是……”

柳箏拍拍的手背，轉去桶壁試試漿水溫度如何，約莫著降下去一點了，立馬拿來鹽鹵，一邊往裏倒，一邊拿長柄勺快速攪拌。點腦的過程容不得半點馬虎，不論是漿水溫度還是攪拌速度，都不能出差錯，王初翠連忙過去幫忙。

點完腦，兩桶漿水很快凝了又又的水豆腐。因為漿水是用柴火煨煮的，聞著還泛著一兒焦香味，豆腥味很淡。柳箏和姥姥一起把兩個大木桶搬了出去，接著又在門口支起桌椅板凳、擺碗擺筷，準備開張。

王初翠知道柳箏仍然不願意直面找親爹認親這件事，憑本心說，要是可以的話，也不願意去找。死的是的親生兒，十五歲被親爹賣去窟，本就已經夠慘了，這傻孩子竟還對一個窮酸書生付了一片癡心，拿自己賣皮賣換來的錢供他用筆用墨，眼送他趕考，候著他考取功名回來。他是考取功名了，可這功名和有什麽關系？人家一路位高升，想榜下捉婿的豪族貴都不知凡幾，哪會要。

獨自一人在風月樓裏生下了箏箏，也不知是怎麽給拉扯大的。那沒心肝的東西，一次都沒回去看過，連自己還有個流落在外的兒都不知道。

王初翠一想到這就要落淚，箏箏恨他，這個做親娘的又怎麽可能不恨！可恨不能當飯吃，箏箏總得有個能依靠的人。

過來買豆腐腦的人越來越多了，柳箏一碗一碗地舀，王初翠一碗一碗地送過去，隔壁小虎也拿四個銅板來說要給自己和妹妹各買一碗甜的，王初翠收了，卻重新給他塞回了荷包裏，拿個湯盆裝了滿滿一盆豆腐腦，放上好些果脯果仁和蜂，他端回去和家裏人一起吃。

小虎執意要給錢，但掙不過，最後直接把自己的荷包解下來丟們廚房去了，端起盆蹬蹬瞪就跑。王初翠撿起荷包，看著他的背影哭笑不得，然而也不免想到自己那個早慧的孩子。那時他七歲，絮兒剛被爹綁去賣了，他摟著的脖子，說娘，阿冬一定會賺好多好多銀子，把姐姐贖回來。

最後絮兒沒能贖回來，把阿冬也弄丟了。

客人催了好幾次王初翠都沒聽見，柳箏先把豆腐腦和炸油果給人端過去，這才走到王初翠後拍拍肩膀，把喚回神。王初翠抹抹眼角，勉強出笑來，繼續招待客人。

柳箏心裏也并不平靜。明白姥姥是為好，有一個權勢滔天的爹，是多人求都求不來的事。羅先生也是這麽想的，說恩怨都是大人之間的事，一個小孩子何必苦惱，所以知道和姥姥要來京城後，幾次都想帶去章府認親。羅先生的夫君顧爺恰好與章鶴的妻子顧夫人是同族，有他們在其中周旋，柳箏想認上這門親并不難。

但柳箏一直覺得，若真認了這位爹、認了那位嫡母，就是背叛了娘。

那年娘得了花柳病，錢快花幹淨了都沒能治好，白媽媽說可以用土法子試一試。柳箏見過樓裏其他得了這病癥的姨姨用那個土法子治，就是拿火燒熱了剪子，把底下生的惡瘡全鉸下來，或是拿鐵鉗子一塊一塊燙下來。有的人當場就疼死了，有的人在床上苦苦捱好幾天，發高熱褪不下來也死了，只有那麽零星一兩個真能活下來。

娘不願用這法子，決定帶去找爹。理由和如今姥姥說的一樣，怕日後一人在世上，沒個依靠。娘在白媽媽房前跪了一夜，說沒道理娼的兒日後也只能做娼，求白媽媽心能一。天亮之前，白媽媽的心終于了，同意娘帶去京城找爹。

後來柳箏回想起來，才發覺那時白媽媽恐怕早已知道們會面對怎樣的結果了，所以娘最終沒去京城，因為在兩日後等來了章府的人。

秦淮河畔的煙花地向來是兩京員最的棲宿之所，白媽媽掌握了大大小小幾乎所有場報，章鶴的家世背景、朝野外的人關系如何，一直都十分清楚。托人傳幾句話的功夫，章府就來了人，向他們告知了柳絮的況，但去了柳箏的存在。

接著柳絮就被章府的人接進了一間別院養病，說這是顧夫人特地代的，一定會請醫買藥把治好，治好了就接去京城，日後與一起服侍章老爺。那時好多人都說柳絮母終于苦盡甘來了，只有白媽媽站在一旁冷笑。再後來，柳箏沒能等到娘治好病從別院裏出來接去京城，只等來了一小罐骨灰。那罐子那麽小，又冰又冷，柳箏不敢想娘得是經多大的火燒，才變這麽一小點點的。怎麽總把抱在懷裏親的娘，幾日不見，就了個只能由抱著罐子了呢？

送來的人說，柳姑娘走的時候很安詳，沒痛苦，也沒牽掛。柳箏怎麽可能相信。

今天豆腐腦做得多，賣到辰時才賣完，柳箏和姥姥一起收拾完攤子，洗好碗勺後就拿了算盤坐在鋪前記賬。最近開銷不小，收支一抵，總賬還有五百四十兩二錢銀子。街上漸漸熱鬧起來，柳箏支腮發了會兒呆。

決定去顧家一趟。不過，不全是為了問那個便宜爹的事，想知道最近總會停在巷子口的那輛馬車是怎麽回事。

一開始以為人家只是因事停靠，後來仔細觀察了下，似乎只有走過去的時候，那輛馬車才會匆忙離開。難不是裏頭的大人要故意盯嗎？還有幾回有人想在的鋪子鬧事，那黑臉爺聽到靜就會走到一旁默默看著，一副隨時準備出手的樣子。雖然馬車裏的大人不像是對有敵意，但也弄得心裏發虛。別是有人察覺出什麽了吧。

顧師丈在朝中任戶科給事中，是言清流，十分在意與親朋之間的來往尺度，羅先生又久居深院之，不方便出門，所以柳箏來京後還未曾與他們見過面，平時只互遞花箋往來。柳箏擱下賬本，上樓打開妝奩盒，找到了上個月先生托人給帶的竹葉花箋，上面說顧尋真要從湖廣外祖家回來了，等到了，兩人可以好好聚一聚。一晃過去七年，自從顧師丈升為京舉家搬離吳江縣，柳箏和他們兄妹就再沒見過了。

柳箏去廚房燒了一鍋水，從箱裏挑了條淡青的八幅湘，洗完澡換上，又挑了碧玉簪重新挽好發。找來食盒，上下三層各放了一碟芝麻花生糖、木墀糖心糕和蛋黃餅，都是姥姥昨日才新做出來的。想了想，柳箏又上了一趟樓，從臺小花房裏掐了朵剪春羅簪在發髻上。

和王初翠說了一聲後，趁著太還沒熱起來，柳箏提盒雇了輛馬車，往顧府所在的永安巷去了。

幾個剛洗完裳結伴回來的婦人看見了，又好一陣頭接耳。

天氣愈發悶熱了，刑部值房後的院子裏蟬鳴不斷，刑部郎中命幾個小吏拿了粘鈎抓知了，小吏們一上午就抓了一網兜，說要帶回去炒了下酒吃。院中聒耳的蟬終于沒了。

“宋大人，那死牢裏都流水了，腥臭難忍，您要不還是別去了吧……”

司獄司回稟的話還沒說完，宋硯便已起從他旁走過，往刑部監去了，馮策隨在後。

死牢的門一開，無數蠅蟲嗡嗡飛而出，一極度複雜的惡臭味瞬間充斥了整個空間，連幾個見多了大場面的小吏都忍不住偏頭嘔起來。宋硯面不改，擡手命人把那兩個已經幹裂、氣息微微的囚犯拖了出來。

兩個囚犯模糊的視線裏出現了一雙不染纖塵的雲頭皂靴，他們艱難地擡起頭，看見了年漠如神祇的一張臉。

“大人我，我招，我什麽都招……”其中一個囚犯聲音嘶啞地哭起來，他已經將近十日未進滴水了，眼淚鼻涕都流不出來。怕大人聽不見他的喊聲會轉離開，他拼命手想抱住他的。

馮策一腳踩上，把他踢了回去。

另一個囚犯惶恐地跪在地上，“篤篤篤”緩慢又沉重地磕頭。

他從沒這麽絕過。這幾日他們把死牢裏能吃的東西都吃了，別說老鼠，連他們大哥的都恨不得出來吸幹淨……真是生不如死，一旦他們有求死的意圖，立刻就會有人進來把他們捆粽子似的綁起來，裏塞滿破布，咬舌都做不到。實際上第五天的時候他們就撐不住喊著要招供了，但本沒人理會，好像真打算把他們關到死……

宋硯在司獄司搬來的椅子上坐下，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孟博瀚這回不了惡心沒進來，正躲在刑部監外聽著裏面的靜。太臭了，這時節悶放了快半個月的，多看一眼就得多做一年的噩夢。

“潑盆水給他們洗洗。”宋硯下令道。

小吏得令，把刑訊其他囚犯用剩的髒水潑了過去，兩個囚犯如終遇蒼天喜降甘霖般力仰面接著，像狗一樣拼命著地上的水跡，一滴都不肯放過。小吏們哈哈笑起來。

宋硯臉上依然沒有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