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承明想了一個最直接的法子，將《訓纂篇》中兩千余常用字全部用木片雕刻出來，供以隋棠。隋棠失明之前原就已經識得一些字，對字的結構和筆順都有基礎的認知，如此學起來事半功倍。

每個字皆手掌大寫，錢幣厚度，字是選擇的是隸書。承明將這些字放大后，隸書的特點也就更為明顯。橫平豎直，挑捺左右舒展，橫畫時有向下方微凹，呈兩頭高、中間低狀。整結構扁平、布白勻稱、巧平整。隋棠起來力更強，于腦中像也更快。

今個晌午得來的，一共裝了四個漆木箱子。侍搬來費力，也不傳侍衛來抗，直徑讓套了馬車運回長澤堂。

馬車走不得九曲長廊，只能從寬敞的道上過。途徑政事堂書房后門時，正好被憑窗而立的藺稷看到。

藺稷原是知道承明送字來，恰逢他今日事，本想待隋棠課畢，便去接順道把箱子搬回去。結果人家如此陣仗，沒他用武之地。連午膳都用得匆匆，丟了碗盞便跑去擺弄那些個木字。

這會還在用心學。

從攤開的百余張木字中，來回擇取，終于出兩字，然后在桌上書寫。

“衛、驕。”

梅節認得這兩字，看隋棠只過一遍便書寫得正確練，毫沒有多筆劃，不出口贊嘆。

“泰，安也、穩也；驕，自滿也。”隋棠道，“這兩字孤早先便認得，所以不稀奇。”

“這兩字有何意義嗎？婢子瞧殿下在這一堆木字里索許久，方擇出了它們。”

“泰，乃衛泰之泰也。衛泰，字不驕。”

隋棠著那兩木字，想起當年臨到讓出王宮避居漳河，知天命的將軍上已經了早年的焦躁狂妄，將一武將殺伐之氣收斂得干干凈凈。頭戴綸巾，著儒袍，若非那雙朝作揖的手布滿繭，刀痕劍疤錯，任誰都會覺得是個和善可親的教書先生。

他三拒鄴城王宮，三留帝國公主。公主出城離去之日，他更是仰天淚流，哽咽不舍，道是有負先皇所托，一派誠摯又愧疚的忠君之態。

然而，隋棠見識過他昔年面目，并非如此。

彼時面目彼時名。

“衛泰本名并不是泰字，擇此字為名乃是在十年前。”

“十年前，那是先帝在時。”梅節似想起些什麼的，驚道，“十年前，是、那是厲帝十五年！”

厲帝十五年，長安發生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事，太師范洪政，十三路諸侯京勤王。東谷軍主帥藺雍擊殺范洪，名震四野。

第二件事，藺雍攜東谷軍慶賀之際，驕傲自得，大意輕心，為隨而來的冀州牧衛泰伏擊暗殺，與其長子殞命于長安。后次子藺稷攜暗子南下，奇兵突襲衛泰。衛泰大敗，藺稷一戰名。

這兩件事中，無論是戰死的藺雍還是戰敗的衛泰，都是用兵驕態之故。遂衛泰回去冀州，更“泰”字為名，擇“無驕”為字，意在時刻告誡自己遇事需泰然之，不可驕傲自滿，所行所言更需多思多慮，戒驕戒躁。

“衛泰今歲五十又五，十年前歷經大起大落，做此更名表態，十年來謹守此訓。若說他為改變當今十三州的格局孤注一擲搶奪鸛流湖，孤信；若說為破壞天家和藺稷的聯姻而派人行刺孤，孤也信；但說是為了發泄天子賜封藺稷之舉的不滿，就派潛伏在城的暗子屠殺員百姓，孤是半點不信。”

隋棠丟下木字，從梅節手中接過茶盞，“且當是衛泰所為，那外間可有說殺人者去哪了？”

“大約跑了一部分，還有

一些則都死了，那些尸分不清是害者還是施害者。反正都在葬崗被燒了。”梅節想了想，繼續道，“司空和三司都派人查了，排了三四遍呢，沒有可疑人了。再說——

梅節四下掃過，“這樣大的事，按司空的做派，凡有可疑定然全決了。沒找到，便是衛泰的、不管是不是衛泰，反正這一支藏在城許久的暗探被摧毀不存在了。 ”

“所以啊，為發泄一口氣就要賠上一支暗探。暗探寶貴，潛更是艱難，衛泰痛定思痛之人，不會這般沖。”

梅節看著自己公主，欣的敏銳，低眉淺淺而笑。

“四百余人，婦孺老皆存，太殘忍了。”隋棠一想這事，便覺口悶堵，只嘆了口氣打木字，重新來自學，控制自己不去多想。

“殿下莫再憂思了，下月初一老夫人請了相要好的一些眷前往白馬寺上香，咱們給那些逝者多祈祈福，他們早生極樂，來世富貴平安。”

隋棠手中恰巧來一個“安”字，頓下緩了半晌，含笑應過。

*

政事堂中晌午散會后，下午過來的只有寥寥幾人。

首先是從金城、武都、扶風回來的屬臣，匯報了三地手后的境況。因為三地界決人數加起來不足三百人，又是在如此世道中，制造意外而亡，是故反應都在可控范圍，沒有散播太大。

這三人離開后，進來的是鄭熙和蒙輝，確定十余日過去，總共四排，衛泰和鄔憫的暗探已經徹底清除，即便還有旁人的細作潛伏其中，四百余人殺儆猴之泰，也足矣讓他們全部進休眠狀態。結合三司的意思，可以正常開放街道，恢復百姓正常生活。

之后進來的是藺黍，藺稷告知了以上事宜，囑咐道，“雖然一切恢復如常了，但你也不要掉以輕心。后日，下月初一阿母、長公主還有一眾眷都要去白馬寺上香，我明后兩日正好在城郊閱兵，不了尋不得空，你掌著執金吾一職，安全便給你了。”

“阿兄放心，我保證連著蚊子都不放進去。”

“十一月了，沒有蚊子。”藺稷揮手譴他出去，又喚來淳于詡。

相比前頭來的屬臣個個意氣風發，淳于詡略顯疲憊。他的后還跟著六個奴仆，每兩人一組搬著一個紫檀木箱子。

木箱兩尺長，一尺高寬，周飾以海棠花為紋，紋絡不鑲金銀，只以刀刻暗紋，清晰簡約。

奴仆退下，屋剩得兩人。

“這可是我的休沐日，就不能明日搬回嗎？”淳于詡自己斟了盞茶，“早知道我就不去西郊賽馬了。”

“順道的事，就你話多。”藺稷著三個自己設計的木箱，很是滿意。

“我說你就是多此一舉，人承明都已經決定備下這箱子一起做了，你非不要。堆的政務，殿下讀書的事既然給了承明，你且讓他忙去。”淳于詡也看那三個木箱，低嗤道，“再說了，我瞧承明老師那圖稿，比你致多了。”

藺稷不以為意，依次打開木箱。

箱子里另藏天地，乃將整個空間平等劃分了三排四行的十二格子，每一份的壁都可有刻著壹 、貳、叁、肆、伍……一直到“卅陸”。

“《訓纂篇》作為學字的啟蒙讀，一共有兩千余字，分三十四卷。如今這三個箱子，每個箱子都有十二空格，按著上頭的數字，可將對應的每一卷放期間。這樣殿下學習的時候，按順序一卷一卷來，學完再整理回去。 ”

長澤堂東側間里，赫然放著三個紫檀木箱子，藺稷扶來隋棠，讓一個個空格中手，上面的數字。

“孤今日收到承明老師的這份大禮，已是歡喜萬分，不釋手。就是下午擺弄之時，堆了一書案，找個字得尋半日。心里便想著有甚法子能將他們分一分，你竟然都想到。”隋棠兩只手都在箱，邊邊道，“你怎麼能想到的？這真的太好了。他們分了三十四卷對不對？那孤可以一卷一卷背下來，這樣孤想要哪一個字，就去哪個格子取來便是！”

“真的太好了，我們現在就將那些木字分裝進去！”歡愉之中作幅度大些，一轉頭幾同藺稷上面，但因起快不曾到，只一手牢牢攥著他手臂，“快點，我們先去搬過來，就在臨窗榻上。”

細眉如新月，抬眸的眼睛廓在白綾上展現，張合的瑰瓣也明艷十足，舉手投足間環佩叮當，輝映如云的青間振翅翩飛的青鸞黃金華勝。

黑夜在后，卻熠熠生輝。

“快點！”

藺稷拂開，在笑意消失前開口，“殿下候著，臣去搬。勞您去，臣得多走兩趟。”

隋棠笑嘻嘻拉住他。

“作甚？”藺稷轉。

“勞司空先扶孤去第一個箱子。”隋棠攥著他袖角，輕輕晃了晃，“待會你一卷卷遞給孤，孤要親手放進去。”

藺稷道好。

三十四卷，每卷六七十字，即便藺稷悉《訓纂篇》，承明本也按卷雕刻，但全部整理完畢，歸置整齊，還是用了大半時辰。

隋棠更是不知何時徹底坐在了地上，儀態全無地肩捶背。

“起，要著涼了。”藺稷將木箱拖去書柜放好，回頭見人已經躺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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