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世軍對上那雙湛深的眼睛，知道這人真會翻臉，思來想去，嘆了口氣。

他手指他的刀：“你這刀鍛得講究，不是加了五牲油脂千錘百煉，出不來這樣的花紋。”

胤奚轉而淡淡一笑，“將軍的環刀更是好刀，北地軍匠與我朝軍匠的技法不大相同，過後還要向將軍討教一二。”

二人馬後的韓火寓，聽他們話題轉到了流鍛刀技上面，無聲松了口氣。

最後一點暑氣去，楓葉盡染，桂花飄香，大軍日進百裏，直長安。

這日臨近渭城，前方探路的忽來回報：“胤統領，齊鵲使回來了！”

胤奚擡目，沉峻的神不由緩煦。

當初他派出三批斥候往荊州聯絡，後來皆無音信，原以為都遭遇了尉軍，不想還有人幸存。

齊鵲使下馬，得知軍隊已大敗赫連朵河，比胤奚見到他活著還激。

他從懷裏小心地取出一只比他命更要的白玉簪，呈與胤奚。

“統領，君已經登基了！立國號‘治’，年號神澤！兩個月前，下屬至漢，正逢陛下駕親征前往鬼石硤——這發簪是陛下從發上取下，命下屬給統領的，勉勵統領厲兵秣馬，說相逢之日，親為統領慶功！”

君登基了？！

韓火寓等人聽到這句話，兩眼發亮，心澎湃。

他們這一個多月急行猛進，不是攻城就是趕路，還無從得知這個消息。臉上養回些的池得寶，激得恨不得左拳擊右掌。可惜現在孤掌難鳴，便高興地捶了馬鞍一下。

青驄馬冷不丁挨了一擊，噴吐鼻息，發出委屈的低鳴。

胤奚接簪，來不及歡喜，注意力全被一個字眼攝了過去。他白了一半：“鬼石硤……帶了多兵馬，謝二爺可在側？”

齊鵲使怔了怔。

當日他目睹王師軍威壯盛，便只顧瞻仰，忽略了陛下親征的風險。

“陛下領一萬軍，劉時鼎將軍在，未見王隨同……”

話音未落，一記馬蹄急響，胤奚已駕馬從他邊馳策而去。

“胤爺！”韓火寓急之下喊出一聲，祖宗！這位爺不會想一個人去鬼石硤接應陛下吧？！

不過這還真是胤奚幹得出來的事，韓火寓當機立斷，對肖浪道：“請將軍帶三千人跟上胤統領，接應陛下。”

而後他轉過頭，向高世軍略帶恭謹地請示：“韓某便與高王在城郊駐紮，等待傳信，高王以為可妥當？”

眼下的形不乏微妙之，君稱帝，駕親征，意在中原是不用說的了，而他們這邊，卻是自封的王號。

胤奚鮮如此失態，走得急，一句話都沒留下。若是高世軍以為他們漢軍與皇帝陛下彙合，有掉過頭來對付他的意思，再起什麽變化，便是橫生枝節。

好在高世軍大手一擺：“就在這駐營吧。”

他與胤奚原本計劃一口氣拿下長安，但既然如此，也不急在這一時。

說真的，要不是韓火寓開口，連他都好奇那位聽得耳朵快起繭的皇到底是何尊容，想跟上去看一看了。

“鬼石硤？”親兵中有人尚未反應過來，“那是哪裏？”

“長安之南秦嶺下的一險關，距此一兩日路程。”有壑的韓火寓回答，只是想起來，“不過，那兒從前鬼石硤，現在不是改為黑石硤了麽？”

齊鵲使因歸隊激，一時說瓢了，這才把舊稱禿嚕了出來。

殊不知，就是這個“鬼”字，勾出了胤奚埋藏最深的心事。

早在與高世軍談論北尉生祭百姓的事時，胤奚便察覺了異樣。

高世軍說，生祭的事是臘月中旬定下的，那麽郎如何早在臘月初八便能得知？

春去秋來，胤奚離開謝瀾安已經九個月。這九個月，他無時無刻不在想，也無時無刻不敢想。他怕自己難以自拔的愫影響三軍，也怕一想到榻側無他陪伴，出刀便會變慢。

可相思如風，自以為過眼不見，其實早已無孔不。何況，他是能記住謝瀾安一言一行，一顰一笑，每一次素手彈撥，每一個細微表的胤衰奴。

這一刻，過往所有細節，都隨著急于星火的催鞭湧胤奚腦海。

“你只當我與你合眼緣……”

“我們之間有些香火……”

“恩，因心而已。能因心起，也能因心滅，我不信這個……”

“我若倒行逆施，天地開眼誅我灰飛煙滅……”

“我知北朝將領的用兵習慣，你不生疑嗎？”

“我做噩夢，就睡不好。”

“阿瀾，你教了我六年！六年……”

“哈哈哈，胤衰奴，你什麽都不知道！”

——阿奴，為我唱首挽歌吧。

濺起飛泥的馬蹄一下下踏在胤奚心上，他左忽然絞痛難忍，忍不住勒韁伏在馬背，冷汗。

他立過誓言，對永不相疑，永不相問。

所以從前無論有多反常的細節，胤奚都一一放過。他寧可相信是神，是救世之主，是自含天機的真，那麽一切不可解釋的端倪在上，都合合理。

他願是刀槍不的神明，可為何，又好像帶著傷痕漂泊了好久……

從小聽著阿父講神鬼志異故事長大的胤奚，眼眶發紅，發力夾馬腹。

快一點，再快一點，他想：我什麽都不在乎，我什麽都不推究，我只要那些鬼邪死傷的事離謝含靈遠遠的，我只要生生世世長命百歲。

“統領！”好不容易追上前方馬屁的肖浪喊，聲音急切：“你看城中！”

一心趕往黑石硤的胤奚已不知今夕何夕，周遭何事。他循聲側目，但見肖浪所指的長安城外郭方向，黑煙滾滾，火沖天。

“長安起火了？”一名軍失，極目遠眺，“那是哪支軍隊的軍旗？”

渭城與長安不過一水之隔，他們在此地能看到火掩映下，一排不屬于北尉的玄底大旗豎列城頭，卻看不清旗上標志。

胤奚心頭微跳，理智稍回，轉頭掃過隨行人數，立刻掉頭奔向長安城。

三千軍追隨在後。

一隊人馬帶著悍不可當的氣勢趕到長安城下，看清城頭樹起的軍旗上，赫然是閃著金的“治”字。

這一剎，胤奚頭滾，儼然從刀裏火裏趟了幾來回。就在長安嗎……若在城中，為什麽會起火？安全嗎？誰在邊保護？

胤奚再也不出一點理智，提刀撥馬進城，只剩下橫沖直撞的本能：“謝含靈！謝含靈！謝含靈！！！”

從腔深發出的吼聲震九霄。

正在南坊衙署外指揮滅火的謝瀾安，若有所地回頭。

占取黑石硤後，整軍一路北上，就在前日，兵臨長安。長安太守抵不住，下令放火燒糧倉，武庫，府衙，行宮，寧可毀掉也不讓這些落在敵人手裏，而後匆匆逃奔。

謝瀾安領軍進城，只見眼前如一片火海地獄，是百姓呼號的凄慘場景。

立即責令士兵滅火，安黎庶。分兵把守城門，巡視戒嚴。又至署衙，看是否還能從中搶出些戶籍文書等有用的卷帙。

今日火勢才稍稍控制住，守在皇邊護駕的賀寶姿往南城門方向看，懷疑自己的耳朵：“剛剛，是不是有人直呼陛下名諱？”

謝瀾安罩寬袖束腰白玉袍，為防煙塵，頭上戴著頂不掩視野的輕綾冪籬，垂在前。

才語，便聽一陣馬蹄聲，由南向自己這邊來。

沒攔住不速之客的城門守衛發出示警，賀寶姿雙眸凜，看清那是一個騎在馬上面帶玄鐵狐面，滿著兇煞的男人。

不認識這張面，卻認得男人手裏的刀！

可他若真是胤鸞君，怎麽會出現在長安？連在陛下面前高聲說話都不會的人，又怎會以如此沖勢馳向陛下？

謝瀾安呼吸輕沉，眸過綾紗，對上那雙不斷近的幽深眼眸，擡手止住賀寶姿刀的作。

兩個人都看不見對方的臉，可那道在心裏浮現過無數次的影，只一眼，便不可能認錯。

謝瀾安擡手的同時，男人棄馬，結實修長的雙踏著青石向奔來。

仿佛只有一眨眼，謝瀾安便被一雙孔武有力的手臂進懷裏。

男人失去控制的力道，將沖得向後倒退，兩只袍袖起波浪般的縠紋。然下一刻，胤奚的手便珍重地護住子的後腦，輕又用力地將攏。

膛起伏，呼吸沉炙，謝瀾安聽到了洶湧的心跳聲。

兩邊的衛拿不準況，張地屏起呼吸，從城門趕過來才挨了一刀鞘的玄白和聞聲而來的謝年……手推上自己驚開的下頦。

不再有酴醾花香的生鐵味，不再溫的實，比離家時更高的個頭……哪哪兒也找不出從前的悉，謝瀾安卻任由這個遮住臉面的人抱著。輕笑起來：“我的狐郎來找我了嗎？”

胤奚形微，他直起，用一種飽含濃烈的眼神直視謝瀾安，揭開面。

那是一張深邃鋒利，又含著些許危險的英俊臉孔，直白人的剛氣，不複二十歲初見的冰圓潤，玉骨純良。

謝瀾安心上怦怦怦跳了三下。

想掀起冪紗，將他看得更清楚些。

胤奚毫無預兆地俯，隔紗覆上的。

他面帶風塵，胡茬沒刮，隔著輕雲一樣的薄紗出舌尖。

濡的紗料像一層纏綿的糖，謝瀾安麻，長睫。

胤奚氣息噴薄在面紗，再一次抱住。“謝含靈。”他雙臂收再收，用著乞求的口吻，“再也，再也別這樣嚇唬我了。”

謝瀾安覺肩上一，心說糟了。

後世野史記，大治開國帝天智神略，萬雄莫當，平生唯怕二事：一為親手梳發，二為皇夫落淚。

傳皇夫姿貌，善容止，如雷霆。一泣，如玉山自倒，傾國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