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虞寧猶豫了。

風聲鶴唳, 日照西山。

馬場上日亮堂，秋日淺薄，虞寧立在影中。

白淨的一張靨半點也無。

不知是為著沈京洲手段的殘忍, 還是紀澄說得繪聲繪, 以至于虞寧宛若臨其境, 聞到地牢的腥氣。

袍角上沾染的珠子還在，殷紅的指印淅淅瀝瀝，似綿延不斷的夜雨。

小太監凄涼驚恐的聲音好似還停留在耳邊。

虞寧雙眸輕闔。

聽見紀澄語重心長的勸告，聽見他慷慨激昂的聲音。

聽他說大漠戈壁，邊關落日，煙雨金陵。

那些是虞寧往日只在書中悄悄窺見的，是也不敢做的夢。

紅牆黃瓦在紀澄眼中, 似一座堅不可摧的牢籠。

虞寧本就不是籠中雀。

紀澄義憤填膺, 振振有詞。

他轉首側眸。

日氤氳, 如星碎灑在虞寧眼中，虞寧蛾眉輕蹙，心弱骨。

纖細烏睫撲簌，似雨後墜不墜的水珠。

紀澄的聲音不自覺放緩、放輕。

他知道自己此舉沖，不夠深思慮, 可年人年輕氣盛。

熊熊烈火燃在心中，紀澄平緩氣息, 一字一頓。

“殿下, 你信我。”

虞寧出宮不易, 若錯過此次機會，不知還要等到猴年馬月。

“我先送你離開京城, 我們可以先去西北戈壁。”

紀澄角往上揚了一揚，“那的驢火燒做得極好, 殿下定會喜歡的。”

日晃晃悠悠，虞寧幾乎要睜不開眼睛。

一會是在大牢刑的宮人，腥殘忍，一會是紀澄口中不勝收的大漠落日。

紀澄說，沈京洲是在利用自己，鏟除異己。

紀澄說，待過些時日，倘若自己無用武之地，沈京洲便會拿自己去堵朝中衆臣的。

一個前朝公主罷了，在沈京洲眼中分文不值。

虞寧垂首低眉，邊的小馬似乎察覺到心的低落，低頭在虞寧手邊了一。

棕紅的鬃算不上，一點點掠過虞寧的掌心。

虞寧忽的想起自己上回騎馬，還是和沈京洲一起，那時還央求沈京洲為自己獵一只野兔。

紀澄循循善，有理有據。

“殿下，機不可失，若是……”

“我確實很想見見大漠蒼狼，孤煙戈壁。”

虞寧忽的出聲，揚眸。

日橫亙在虞寧和紀澄兩人中間，如上用的浣花錦。

許是在日中站久了，虞寧眼前晃過片片恍惚，斑駁零碎的影織在虞寧前。

不是原主，自然不知原主先前曾在冷宮的遭遇。

可冷宮的破敗不堪、寒迫，虞寧卻曾親眼目睹的。

若不是宮人奉違，捧高踩低，昔日的小公主也不會貧困潦倒。

虞寧沒有立場、也無權替原主原諒那些作惡多端的宮人。

若不是他們為非作歹在先，如今也不會在地牢飽折磨煎熬。

說是罪有應得也不為過。

虞寧從腔緩緩吐出一口氣。

紀澄眼中閃著灼灼亮，勢在必得：“你能想開太好了，我這就讓人去備著，三日後我們……”

“可我更想和陛下一起去。”

虞寧面坦然，賽若芙蓉的一張小臉平靜淡和。

像是在訴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虞寧目低垂，無意瞥見自己袍角染著的珠，又強忍著心中的恐懼移開目。

虞寧低聲呢喃：“我只想和陛下一起去。”

紀澄目瞪口呆。

秋風乍起，蕭瑟滿地。

他眼中綴滿錯愕震驚，紀澄難以置信：“殿下，你說什麽？”

紀澄以為是自己聽錯，下意識手，想要抓住虞寧。

松垮的袂從紀澄指尖過。

倏地。

一記銳響淩空破出，直直朝紀澄的手掌飛奔而去。

下一瞬，紀澄掌心鮮淋漓，一枚箭矢穿過他手掌。

沈京洲負手，面如冠玉的一張臉冷晦暗，金滾邊象牙白鶴氅疊著流溢彩的金。

沈京洲長玉立，淩厲的眉眼攏著威嚴肅穆，像是高山的寒雪冷冰，不可近觀。

紀澄手掌的猩紅在虞寧眼前一晃而過。

難聞刺鼻的腥尚未在虞寧鼻尖蔓延，沈京洲忽然手，輕而易舉將攬在後。

淡淡的腥氣逐漸掩在清冷的瑞麟香之下。

虞寧驚魂不定，臉上的愕然還沒來得及斂去，忽聽沈京洲淡漠的笑聲落下。

“紀小公子在和皇後說什麽，也讓朕聽聽。”

“皇後”二字，如午後驚雷，驟然落在紀澄耳邊。

他雙目圓睜，雙囁嚅片刻，卻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

空中的腥氣漸濃，淋漓珠從紀澄掌中滾落。

沈京洲雙眉凝，頎長影擋在虞寧前，幾乎隔絕了虞寧所有的視線。

虞寧還在震驚之中，久久不得回神：“陛下，我……”

一語未落，眼前忽然抖落下一片黑影。

先前的氅被解下。

沈京洲肩上的鶴氅取而代之蓋在了虞寧頭上。瑞麟香如煙似霧，久久縈繞在虞寧周。

黑影模糊了虞寧的視線。

目怔怔，下意識擡手拂開覆在臉上的鶴氅。

無端的，耳邊落下沈京洲低低的一聲：“別。”

十指扣，虞寧彈不得。

氅落在虞寧頭上，遮雲蔽日。

虞寧懵懂隨著沈京洲往前走，穿花拂石。

青石甬路，夾道兩側紅葉翩躚。

他們應是離開了馬場，颯颯風聲在耳邊呼嘯而過。

縈繞在鼻尖的不再是夢中揮之不去的腥味，而是空中裹挾的花香。

不安的緒逐漸t被平，思緒回籠，虞寧後知後覺，沈京洲是不會無緣無故出現在馬場的。

緩慢剎住腳步，仰頭朝沈京洲去。

視線阻，虞寧不知自己對的一方假石，并非沈京洲。

“沈京洲。”

氣惱和憤懣積攢在腔，虞寧連“陛下”二字都不想喚了。

猛地拽下頭上的鶴氅，猝不及防撞上一方假石。

虞寧訕訕轉過腦袋，目重落在沈京洲臉上。

白皙細膩的一張小臉因惱怒泛起淺淡薄紅之，虞寧紅抿，前起伏不定。

“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了？”

嗓音染上哭腔，虞寧強咽下心口的哽咽，別過臉，不讓沈京洲看見自己眼中的淚水。

沈京洲不是昏庸無能的君主，不可能對紀澄鬧出的靜一無所知。

那小太監莫名其妙出現在馬場，只怕也是沈京洲的默許。

虞寧鼻翼微，說不出的委屈。

不聲擡袖，借著手中的氅抹去眼角的淚水。

虞寧一字一句，質問沈京洲：“你是故意的，是不是？”

日西斜，逆著，虞寧看不清沈京洲臉上的神。

那雙如墨眸子晦暗，如深不見底的山窟崖。

淚水翻湧，漫在眼眶。

虞寧角挽起，倏地低低笑了一聲：“我若是真的答應紀澄，陛下會讓我離京嗎？”

不會。

沈京洲一雙淡漠眸子蘊上郁之。

樹影搖曳落在沈京洲腳底，灰暗影子一點點攀上沈京洲的腳尖，如烈日下牽藤引蔓的青藤。

遮雲蔽日。

沈京洲的手指一點點過廣袖上的瑞游麟紋，眉眼冷深沉。

他怎麽可能放任虞寧隨紀澄離開？

沈京洲角勾起幾分冷意。

他只想為虞寧築金籠，斷了虞寧所有的去路，想讓虞寧眼中時時刻刻只有自己一人……

肩上忽然挨了一拳。

虞寧眼周泛紅，泫然泣，綿綿的爪子半點力氣也無。

“不許！你不可以、不可以丟下我。”

四周的風好似在這一刻化為烏有。

萬籟俱寂。

沈京洲怔了一怔，影僵。沈京洲緩緩攏起雙眉：“你……”

虞寧挾著秋日，倏然撲進沈京洲懷裏，分明的睫上還沾著淚水。

“沈京洲，我很喜歡你的。”

“想要同你在一起一輩子的那種喜歡。”

風在聽，樹在看。

虞寧埋在沈京洲懷裏，喃喃自語：“你剛剛和紀澄說的什麽，皇後？”

虞睜大眼睛，琥珀眼眸閃著狡黠的亮。

“皇後是誰呀？”

虞寧明知故問，“陛下是要立後嗎？”

虞寧不悅皺眉，低聲抱怨沈京洲的口是心非，“陛下明明就喜歡我的，為何遲遲不肯……”

餘音消失殆盡。

沈京洲俯垂首，噙住那一方紅。

虞寧雙手在空中抓了一抓，忽而又被沈京洲攥住。

一如先前的十指握。

樹梢風，蒼苔濃淡。

氣息漸弱，虞寧無力跌落在沈京洲懷裏，半張臉埋在沈京洲前。

紅瑩潤，燦若晚霞，角還破了小小的一道口子。

無意到，虞寧疼得倒吸一口冷氣。

暖閣早早掌了燈，宮人垂手侍立，躬挽起氈簾。

明黃燭晃在虞寧臉上，從沈京洲懷裏滾到榻上，背對著沈京洲將自己埋在錦衾之中。

“我討厭你。”

虞寧低聲喃喃。

明明不是自己的錯，沈京洲還故意在角留下一道口子。

沈京洲應了一聲：“……嗯。”

嗓音低沉沙啞。

虞寧吸吸鼻子：“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驀地，虞寧連人帶錦衾翻了一翻，直面沈京洲。

虞寧杏眸圓睜。

骨節分明的手指輕上虞寧角的傷口。

沈京洲笑得溫和，卻不容置喙。

“殿下，這話……日後不許再說。”

虞寧遲疑“哦”了一聲，眼珠子轉，往前挪半步，半張臉埋落在沈京洲掌心。

“可我還是生氣。”

著虞寧傷口的力道輕，沈京洲挽笑道，好整以暇：“那殿下想怎麽消氣？”

“沈京洲。”

虞寧拍拍沈京洲的手背，輕聲細語。

半撐起子，細細的聲音著沈京洲的耳畔。

忽的，虞寧飛快在沈京洲角落下一吻。

沈京洲眸一沉。

他俯抱了虞寧。

……

雲影橫窗，竹影婆娑。

虞寧雙手握著錦衾，雙眸閃閃，耳尖縈繞著緋。

側的錦衾還有餘溫殘留。

沈京洲前不久喊人備水，再之後，人也不見蹤影。

虞寧扶著心口，輕手輕腳下榻。

隔著重重珠簾，正好看見沈京洲從多福手中接過藥丸，借著溫水一飲而盡。

窸窣靜并未瞞過沈京洲的耳朵。

他擡眸，目和虞寧對上。

多福識趣退下。

沈京洲攬著虞寧坐在膝上。

虞寧惴惴不安：“你生病了嗎？”

“不是。”

沈京洲手臂上的傷痕還未好全，劉藺特意送來制藥丸。

若是平日沈京洲定是懶得多看一眼，可想起虞寧對腥的畏懼，到底還是遵從醫囑。

他不想讓虞寧看見傷口，自然也不會說實話。

沈京洲尋了個由頭敷衍過去：“尋常溫補藥丸罷了，不是大病。”

虞寧紅輕張，言又止。

在話本上見過，倘或男子子虧空厲害，便會在那事前吃藥補子。

今夜只是了沈京洲的角，沈京洲就得吃藥了，若是日後……

虞寧天馬行空，胡思想。

紅牢牢抿著。

虞寧頗為苦惱。

沈京洲竟比話本中手無縛之力的瘦弱書生還不如。

話本中，若非和狐妖在山待了三夜，書生連藥也用不著吃。

不想沈京洲的子竟這般虛弱。

虞寧著沈京洲的目，逐漸帶上悲憫憐惜的彩。

沈京洲洲皺眉：“……在想什麽？”

這事于男子而言，定是難于啓齒的事。

虞寧為人細心，不曾在明面上穿沈京洲，只是委婉勸道。

“陛下，你、你莫要諱疾忌醫。”

“劉太醫醫高明，定能治好你的。”

虞寧憂心忡忡。

沈京洲擡手拂過虞寧的眼睛，不想為自己擔心，淡淡“嗯”了一聲：“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