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月升月落, 汐更疊。

滿園秋冷清蕭瑟，盈盈月灑落在虞寧腳邊，卻換不來半點笑。

耳邊糟糟, 好像聽見自己忍的啜泣, 滴滴淚珠灑落在虞寧手背。

滿腔心事覆在雜無章的淚珠, 虞寧擡袖抹去眼角的淚水。

手一松，掌心的氈小鬼又一次摔落在地。

小鬼不哭不笑，白淨的臉上或多或沾染上灰燼。

虞寧杏眸圓睜，忙忙手去接。

指尖頓在半空，虞寧倏然愣住。

一只手突兀出現在虞寧眼前，指骨勻稱手指修長。

墨綠緙氅輕拂，滿地月曳起, 和輕。

銀凝落在枝頭, 不遠山雀低啞。

落在夾道上的小鬼複被人拾在手心, 沈京洲一手負在後，一手勾著小鬼。

清淡的眼眸憊懶，著漫不經心。

餘怒未消，虞寧還記著先前被沈京洲拒之門外的惱怒。

撇撇，從沈京洲手中奪過氈小鬼：“還給我！”

到底是做人的經驗不足, 虞寧又雙雙忘了蹲久腳會發麻的事。

腳下踉蹌，小的影跌跌撞撞往沈京洲上摔去。

虞寧半點砸人的愧疚之心也無, 趁還多踩了沈京洲一腳。

烏皮六合靴清楚印下一個鞋印, 像是打在沈京洲臉上的掌印。

虞寧疚一瞬, 而後又仰起腦袋，咄咄人。

像是張牙舞爪、虛張聲勢的小貓。

“我都聽見了, 你說不想見我。”

尊卑禮數拋在腦後，虞寧連一聲“陛下”也吝嗇出口。

沈京洲淡淡應了一聲, 不曾否認。

負在背後的手從始至終未曾拿下，沈京洲站著，任由虞寧奪走手中著的氈。

上穿的也不是虞寧先前見到的暗紅狐裘，空中花香搖擺，疊著沈京洲氅上熏著的瑞麟香。

熏香似乎比往日濃了些許。

虞寧不解皺眉，疑慮湧上心口。

沈京洲指尖沁涼，輕過虞寧眼角。

淚意沾沈京洲指腹，他淡聲：“我讓多福送你回去。”

虞寧雙目瞪圓，難以置信。

以為沈京洲會反駁，會解釋，可從未想過，沈京洲竟會讓多福送自己回去。

委屈和心酸如秋，自樹梢滴落，澆了虞寧一。

懷揣氈小鬼立在原地，泛紅的眼圈著無盡的氣惱憤怒。

“不用了，我自己一人足矣，不勞陛下費心。”

虞寧板著臉，面無表丟下一句，轉，頭也不回踏上虹橋。

雲影橫窗，一圓月悄無聲息橫亙在山間。

多福滿臉無奈，躡手躡腳行至沈京洲側。

倩影漸漸融在朦朧月，沈京洲無聲收回目。

多福畢恭畢敬，垂手福：“陛下，劉太醫在偏殿候著了，可要奴才傳他過來。”

沈京洲頷首。

書房四點燈，亮如白晝。

臨窗炕上鋪著明黃席，窗前的人瓢中供著數株紅楓。

墨綠氅褪下，出裏面染的紗帶。

先前只是草草包紮，紗帶解開，猙獰傷口顯于人前。

那一模糊，濃重的腥味撲鼻。

劉藺大驚失，瞥一眼閉眸凝神的沈京洲，不敢多言，半跪在地替沈京洲理傷口。

傷口淩灑著止的藥，這藥止的藥效算不上好，塗在傷口上更是疼痛無比。

只是藥味奇特，能掩住難聞刺鼻的腥氣息。

也不知怎的竟能得了沈京洲的眼。

劉藺心中詫異，又不敢出聲。他低垂著腦袋，老老實實守好自己的本分，替沈京洲上藥。

燭躍在沈京洲眉眼，影綽綽。

從始至終，沈京洲雙眉都不曾皺過。

他上只著金滾邊象牙白鶴紋長袍，寬松的廣袖輕垂落至一旁。

秋風灌，沖散了殿中的腥氣。

沈京洲擡擡指尖，衆人不敢多留，悄聲拱手退下。

更深重，明月高照。

熏籠掀起，沈京洲默不作聲往熏籠中丟了兩塊香餅。

瑞麟香白霧繚繞，如煙似霧，縹緲在半空。

窗外樹影潤潤，沈京洲手執銅火箸子。

“……還不出來？”

院中安靜一瞬，雀無聲。

沈京洲角著一點笑，一字一頓：“虞寧。”

青煙自青花纏枝香爐裊裊升騰，縈繞在沈京洲指尖。

窸窸窣窣，虞寧頂著枯萎凋零的芭蕉葉，期期艾艾站在窗前。

鬢角還沾了一片枯黃的落葉，虞寧手足無措，臉上是被人當衆抓包的倉皇不安。

站在風中，黑眸詫異錯愕，怔怔和殿中的沈京洲相。

沈京洲勾：“現下倒是不怕了。”

他還記得虞寧有多厭惡害怕腥氣。

虞寧喃喃：“……你傷了？”

宛若剝繭，沈京洲先前種種不對勁終于有了解釋。

怪道他不肯見自己，還有特意換下的狐裘，蓋彌彰的熏香。

虞寧雙眉攏：“你傷了。”

肯定陳述的口吻。

殿中的腥氣似有若無，虞寧紅抿。

不喜這氣味，刺鼻的腥氣總能讓虞寧想起夢中老嬤嬤瀕死前的一幕。

赤紅的腥氣染紅了半邊天，揮之不去。

虞寧不喜歡，也害怕。

可如今——

沈京洲長玉立，頎長影子映在火紅燭中，忽明忽暗。

虞寧垂下眼眸，遲疑一瞬。

而後。

虞寧雙手撐著窗棱，本想著縱深一躍跳屋裏。

無奈人小短，腳下踩著碎石塊，虞寧吭哧吭哧努力了半日，還是……翻不進去。

喃喃向沈京洲，投以沈京洲求助的眼神。

“陛下，可以借你的手……一用嗎？”

沈京洲挑眉。

窗明幾淨，皎潔月溜進楹花窗子，虞寧一手撐著窗沿，一手握著沈京洲。

驀地子一空，整個人忽然騰空被抱起。

沈京洲攬著虞寧，那雙眉眼依然清冷淡漠，連眼皮都不曾擡起半分。

象牙白圓領長袍冷清淡然，沈京洲面不改將人從窗口抱。

雲影留在窗外，殿中兩人相視而立。

沈京洲不疾不徐，微啓薄：“門開著。”

虞寧：？？？

虞寧：！！！

腦袋扭到另一邊，虞寧別過臉，不說話了。

懷疑沈京洲是故意的。

攬在自己腰際的手臂仍未松開，虞寧一手扶著沈京洲的肩膀，鼻尖似有若無的藥味蔓延。

許是才上過藥，沈京洲只穿長袍，袖口約沾染著珠。

他目淡漠從染的袂掠過，好像傷的并非是自己的手。

沈京洲負手在後，眉眼清雋。

虞寧目追隨，茫然眨了眨眼。

沈京洲好像不太行，上總會有傷口。

虞寧低t聲呢喃：“陛下怎麽又傷了？”

沈京洲不語，低眸向虞寧攥在手心的小玩意。

指尖輕擡：“……什麽鬼東西？”

沈京洲凝眸細細端詳半晌，仍是瞧不出虞寧手中握的是何。

虞寧眼睛亮起，寶貝似的捧著掌中的小鬼遞到沈京洲眼前。

“陛下也覺得這是只小鬼？”

還以為除了自己，沒人會看出來。

果然心悅的人，目不會差。

虞寧沾沾自喜，又悄悄在心底誇了自己一句。

面目憎恨的一個鬼頭猝不及防出現在沈京洲眼前，離沈京洲只有咫尺之距。

若不是眼前站著的人是虞寧，只怕早就首異。

虞寧洋洋得意：“這是我拿梨梨的做的，本來是想送給陛下……”

聲音減弱，虞寧倏地收住聲，抿向窗口的樹影。

目無可落。

這只小鬼，本是和沈京洲的定信的，可惜事發突然，沒有及時送出去。

虞寧緩緩垂下眼眸，不再繼續多言。

小鬼攥在掌心。

沈京洲眼角帶笑：“怎麽不繼續說了？”

目下移，落在虞寧牢牢握著的手心，沈京洲緩聲。

“我還以為，這是殿下親的賠禮。”

“什麽賠禮，這本是我……”

琥珀的一雙眼睛一點點變圓，虞寧瞠目結舌，舌頭似打了結。

虞寧聲音磕磕絆絆，語無倫次，猛地往後退開：“我我我你你你……”

沈京洲果然早就知道了。

震驚如狂風暴雨，席卷著虞寧，腦中一片空白，站在原地手足無措。

虞寧聲音結：“那也不是、也不是親罷。”

只是不小心用紅到了沈京洲的眼睛。

……兩次。

僅此而已。

虞寧朝沈京洲點點頭，似是為了證實自己所言非假，又重複了一遍。

不知是在自欺欺人還是在說服沈京洲。

沈京洲輕笑一聲：“過來。”

暖黃燭無聲落在沈京洲肩上，沈京洲一襲白，眉眼溫潤如畫。

虞寧依言照做，愣愣行至沈京洲前。

滿心惴惴不安。

沈京洲：“再過來一點。”

虞寧往前走了半步，不明所以。

沈京洲輕聲：“擡頭。“

風灌進來，屋中珠玉簾子撞錯，晶瑩亮的珠貝映出兩道相擁的影。

玻璃燈的燭火搖搖曳曳，如湖中泛起的漣漪，又如虞寧疊在沈京洲長袍上的角。

雙足無力。

虞寧一手撐在案幾上，而後又被沈京洲攏在袖中。

不知過了多久。

興許是一盞茶，一炷香。

氣息將近的前一瞬，沈京洲終肯松開人。

烏黑的瞳仁中映著虞寧面含的靨，白璧無瑕，鬢雲灑。

好似薄敷面，虞寧雙頰泛著緋，絳映日。

瑩潤紅添了幾分澤，那是口脂無可比擬的。

“你、你……”

臉紅耳熱，虞寧怔愣在原地，像是找不著北。

千言萬語堆在間，卻連半個字也說不出。

沈京洲勾，指腹落在虞寧紅，輕輕挲。

似慷慨相授的夫子，沈京洲輕聲道。

“殿下。”

“這才是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