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志民、陳良慶和兒接到林瑞玲電話,趕到說的那家餐廳。眾人三個多月沒見林瑞玲,心已由一開始的心急如焚,中期的怨恨擔心,到現在的“回來就好”。兒陳琪接到電話后就開始哭,一推門見到林瑞玲,沖上前去抱著嚎啕大哭。大孫和大外孫子也跟著撲過來抱著哭,林志民紅了眼圈,林瑞玲也哭了,一邊說:“你們看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陳宇峰也哭了,著淚說:“老媽,你可真是嚇死我們了。”
兒媳婦靳菲菲和婿彭軍既悲喜集,也有點訕訕的。林瑞玲此番出走,源就是為了不想帶二胎這個事。和自己兒來這一出沒什麼,橫豎是親骨,打不走罵不散,沒有隔夜仇,但他們是外人,總覺此舉是林瑞玲在控訴他們。
陳良慶瞪著眼睛,冷笑著說:“你還知道回來呀?”心中卻是長長地松了口氣,一塊大石頭終于落地。想揍的早已無影無蹤,這輩子他沒打過。
林瑞玲沒回答,而是說:“先吃飯。”
早已點了滿滿一桌菜,全是貴菜:烤羊,大盤,紅燒鱸魚,椒鹽大蝦。過往誰提議上飯店吃,總是一臉痛心,坐立不安,如今卻這樣慨然點了一桌。大家吃著,心里多有些不安,老媽這樣反常態,可見這輩子被他們損耗得太狠了,狠得突然變了個人。不變另一個人,還是會被他們剝削的。所以這頓飯,是老媽起義行的結束,也是開始。從這頓飯起,要在余生不多的日子里換一種活法,一種延續卷錢出去吃喝玩樂的自私自利的活法。沒見都沒有過問兩個二胎的況麼,是,這些日子以來,舅媽雪華一直與老媽有聯系,想必早已一五一十說了個仔細,但照從前的模樣,必要問到孩子的每一頭發才是呢。
林瑞玲不在的這段時間里,兒已習慣照顧自己的孩子,所以大孫和大外孫子不再纏著林瑞玲。摘魚、剝蝦殼這類從前做慣的事,現在都是各自的父母在做,林瑞玲也不搶著喂孩子了。大家也覺得沒什麼不對,本來就該如此。
菜吃得差不多,林瑞玲放下筷子,道:“我要說一件事,我走之前,因為咳嗽,痛,低燒,上醫院拍了個片子,肺部有一片影。醫生我做個增強CT,說只有這樣才能進一步確診是不是癌。”
大家愣住了,陳琪又哭了,握住媽媽的手著:“媽。”一握之下發現,的手果然起來比常人要熱。
“我一想,是癌的話,我這個歲數了,也別治了,所以我拿了三十萬出去玩。明天我就去做增強CT,是癌,我不治,就當三十萬給我治沒治好;不是癌,我這輩子也沒玩得這麼痛快過,就當三十萬買回一條命來,我又重活了一遍。順便和你們說一下,這錢還經花的,我花了三個月,居然還剩一半。”
林瑞玲并沒有兒別哭,臉上神很輕松。這番出走攢了太多的快樂,以至于可以抵消死亡。又或者,回到家之后,并不覺得有什麼可眷的,到此為止也可以。
第二天一早,兒并其伴還有陳良久林志民,六個人浩浩地把林瑞玲簇擁進醫院,做了增強CT,又做了痰化驗。第五天,化驗結果出來了,是早期肺結核,不是肺癌。所有人繃的神經松了下來,包括林瑞玲。說得那樣輕松,其實誰面對生死不在意呢?
陳琪疑道:“為什麼會得肺結核呢?覺現在很有人得這個病了。”
醫生道:“一般來說,免疫力下降,生活環境不好,導致抵抗力差,就容易被結核分枝桿菌染。的化驗結果里沒檢查出病菌,這是好事,證明病較輕。你們平時要讓老太太多休息,居家環境注意通風衛生。另外,老太太,你做飯時把油煙機打開,我知道不你這個歲數的老太太不開油煙機。”
林瑞玲忙說:“開,開的,就是油煙機年頭有點久了,不太好使。”
陳宇峰道:“我馬上下單換一臺。”他掏出手機來網購,一邊疚。這幾十年來,沒有任何人關心老媽那一盤盤的菜是怎麼做出來的。
醫生鼻子,聞到陳良慶一的煙臭味,皺著眉頭問陳良慶是不是老煙民。陳良慶沒說話,陳琪搶著說:“是,我爸了五十年煙,一天兩包。”早就恨死了爸爸吸煙,自和哥哥有孩子之后,他不會當著孩子的面吸煙,但兩個孩子都不喜歡和他接近,說他上臭。他不在客廳,但睡覺前會在臥室,媽媽嫁給他之后,不知道吸了多二手煙。
醫生道:“被吸二手煙,會讓人的肺部到極大傷害。大爺,以后別當著大媽的面兒煙了,最好戒了吧,對自己也有好。”
林志民瞪著眼睛道:“聽到沒有?以后別讓我姐吸二手煙。”
陳良慶煙酒嗓拉拉地嗯了一聲,聽不出是抗議,還是答應。
給林瑞玲開完藥取完藥,眾人喜氣洋洋地走出醫院,林瑞玲卻愁眉苦臉。陳琪摟著,親著的臉,問你不高興嗎?
林瑞玲笑了下,笑得比哭還難看。
怎麼不死呢?怎麼還不死呢?假如得了絕癥,就不用帶孩子了。
是孩子,很很那樣糯糯的生命。但是,給寶寶們洗澡,把屎把尿,泡,做飯,喂飯;扶著他們學走路,哄睡,夢里驚醒了隨隨到親切安;生病了憂心如焚戰戰兢兢,每半小時量一次溫,拿出朝圣般虔誠的耐心,相信自己熬住了,他們就能退燒;帶出去玩時眼睛無時無刻不要關注著,防著他們傷,防著他們打架,更防著被拐走,因為哪怕只走神幾十秒鐘,孩子就會不知跑哪兒去——這種提心吊膽的完全被吞噬的生活,真的像地獄。孩子,是天堂也是地獄。
也是人,七十一了,渾疼,力不夠,真的想睡到自然醒,起來有人做頓飯給吃,吃完了可以去公園散散步,心無掛礙地看看眼前花盛開,草搖曳。可是,醫生說的病吃半年藥就會好。半年后,沒事了,從道義上來講,能不給兒帶孩子嗎?兩個大娃是大了,也仍需要接送,做飯,侍候著洗澡上床睡覺;兩個二胎還小,親家總難免有疲憊時,不得班嗎?能坐視不理嗎?
再也不想帶孩子了,又不能不帶孩子。這一生,頭頂上總有個不知什麼的東西,高高地嚴厲地瞪著,必須向它有所代。
林瑞玲哭了起來,任大家再怎麼遲鈍,也能看出來,那哭不像喜極而泣,而有著富的含義。
新建公房下來了,林越回了趟家,看看爸爸,順便把房產證辦了。林志民的胃病好了,原來吃預制菜不妨事,不過最主要的是藥起了作用。愈合了,但他不敢再激烈運,改散步。五十六歲的他頭發更白了,在公園散步,打打太極,表祥和。他曾經劍拔弩張地對抗著什麼,現在他知道,那東西就是死亡。死亡平時不怎麼理他,關鍵時刻煩了,小小地推了一把,他就敗下陣來了。現在他學乖了,以后要溫和地生活,做個標準的老人。
林越和大姑、爸爸一起散步。他們已經知道和許子軒分手,工作也辭掉了,正在休整。沒有人來勸,勸和許子軒和好,勸趕再找個工作之類的。風在面前拂過,草葉輕輕搖擺,燦爛,這樣活著就很好。林志民談到現在這套公房可以簡單裝修,先租出去,一個月千把塊錢,也是一份收。這是林越的收,他都幫攢著。另外他一個月五千多塊的退休金,用不完,也會攢著。假如林越想在北京買房,把這房一賣,七零八落的錢湊一湊,再加林越自己的積蓄,沒準兒能夠個小房首付,據說北京的房價跌慘了呢。
“你媽現在不是能掙錢的嗎?和我說了,也要攢錢給你買房。”林志民試探地提起雪華。林越卻沒有接他的話茬繼續談論媽媽,沒有能力勸媽媽回到爸爸邊。
“將來我也不一定非在北京不可。”獵頭發來許多崗位邀約,工資都很高,允諾的前景也可觀。謝王闖和寧卓,在這一年的時間里讓功轉型到最熱賽道,長這麼迅速,為將來的事業打下堅實的基礎,但不著急做決定。
林越勸爸爸學做飯,媽媽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了,得學著照顧自己。林志民笑著看向大姐。
“他現在一天三頓在我家吃。”林瑞玲說。
林越向雪華匯報林志民和林瑞玲近況的時候,雪華剛收工,在沙縣小吃吃中午飯,聽到林志民現在三頓在姐姐家吃,笑了。
“你爸這輩子命好,老婆走了,老姐接盤。反正他總有得吃,也沒必要學做飯。”
林越告訴雪華,跟爸爸和大姑姐說了,媽媽被轉崗初級收納講師了,一月稅后六千,打卡上下班,就像個白領似的,以后還會漲薪,還會被送去學習。爸爸被“講師”這個詞震撼到了,半天沒說話,大姑則眉開眼笑。
“媽,大姑讓我告訴你,一定要去高樓上喝‘酒’。啥是‘酒’啊?”
雪華一口拌面差點噴出來了,告訴林越,那是你大姑姐在上海金茂酒店87層“九重天”酒吧喝的尾酒。林越也笑了,大姑可真洋氣呢。原來只要有機會,多老的人都能給自己找樂子。
雪華剛掛了電話,電話又響,居然是劉雯佳。大意外,大半個月過去了,劉雯佳沒再續套餐,劉老師也沒有在微信上和說話,那點萍水相逢的痛漸漸消退了,沒想到這事居然還沒完。
劉雯佳和雪華約在附近的茶店見,雪華不知此番前來是敵是友,本有點忐忑,但又一想,自己對他們又無所求,無所求的人,能被什麼東西要挾到呢?于是心平靜下來。
兩人見面,劉雯佳有點難以啟齒的樣子,一杯茶全喝,東拉西扯半天,才道:“我爸聯系過你沒有?”
雪華搖搖頭,想了想,把微信對話給看,最后一次對話是最后一天約時間一起買菜。劉雯佳言又止,想著要不要把父親宛如失的頹喪模樣告訴雪華。
最后一天雪華結束服務后,劉老師和劉雯佳商量,要再續雪華的兩個月服務。他的眼神希冀,閃閃爍爍,難為,卻又堅持。
劉雯佳道:“爸,續完兩個月之后,你怎麼辦?終歸是要一個人生活的。”
劉老師嗓子里咕噥了句什麼,劉雯佳聽懂了他說“到時候再說”。
劉雯佳忍不住破:“你知道有不保姆或者家政就是想靠嫁人找飯碗嗎?腦子清醒一點。”
劉老師臉唰地一下通紅,道:“張雪華不是那樣的人。”
劉雯佳數落著:“你知道有沒有老公,什麼來歷,家里到底出了什麼狀況才來當家政?你什麼都不知道,就和人家喝起酒來了。是家政,你要有規矩。”
劉老師是斯文人,老實人,一句話也辯解不了,半晌居然哭了起來。劉雯佳萬分煩惱,父親為什麼就學不會自己待著呢?誰這一輩子活到老不會面臨孤獨?提出一家三口住回來陪他,劉老師不說話;又提議他搬到的小家去住,他也不表態。最后也惱了,問他到底想怎麼樣。
劉老師悲傷道:“我就想有個伴兒。”
他的滿腹詩書和一手的做菜絕技總得有個去才行,他也很愧這樣離不開人,看上去很下流似的,老鬼一個。其實他沒有那個意思,一個活生生的、有溫度、能對他笑的同年齡段的異,什麼都不做,一起買菜,一起做菜,一起品嘗菜的滋味,就很快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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