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志民本不想在北京待下去,他來過北京很多次了,該玩的都玩過了,而且這次目的不但沒有達,還知道了兒婚事因為房子產權加名節外生枝,心非常郁悶。他聽得出兒怨他,不止因為媽媽的事,也許還因為在北京沒房,不得不去與準夫家艱難地討價還價。他一時又怨雪華,如果這些年沒有把錢拿去補娘家,沒準兒他們能攢下錢給兒。可是想著想著,他又承認,即使手里有錢,他們也從來沒有要給兒在北京買房的打算。
未見得完全夠不著,大房首付給不了,可以給小房;好的地段買不了,買偏一點的,甚至便宜的公寓也該買一套。只要存了想給兒買房的心,手頭寬裕的那些年是一定能把這個額度留出來的。明明知道兒打定主意要留在北京的,怎能讓如此窘迫?
這幾年,林志民慢慢捕捉到社會風氣的變化:時代不同了,只要手里有房,人談婚論嫁底氣就足多了。沒有房的人,在婚時總顯得被。但他仍然沒有給兒買房的意愿,他老了,生意一敗涂地,無心戰,甚至還暗暗慶幸生的是兒,不用做強弩之末。
不止是他,周圍絕大部分的人都這樣想。絕大部分人,生了兒子后,無論有錢沒錢,人生最大的任務,就是給兒子蓋房或者買房。但生了兒之后,卻或松了口氣,覺得省錢;或愁眉苦臉,覺得吃虧,但無一例外的,都會將“把兒嫁出去”當任務。從此,他們看待兒的神,頂好的也無非是憐,“希不要嫁到壞人家”的擔憂和憐,最后會化長長一口嘆出來的氣:命啊。
他們擔心兒遇人不淑,將來沒個家,命不好。但買房?不存在的。甚至有不人還堅定地認為不能給兒買房,哪怕兒自己想買也會千方百計地阻攔。因為買了房們有恃無恐,就不想嫁人了。一個人開始不怕這個世界,就開始可怕起來了。還是讓去茫茫人海的命吧。
林志民漸漸意識到這個想法是錯的。多麼可笑,生兒子要買房,生兒不用買房,兒可以睡大街?養兒應該像養兒子一樣投資,最好給買個房,或者給湊買房款。不給兒買房,就是用嫁人生孩子換房住!千百年來,父母一再用催婚這個迫不及待驅趕兒出家門的作,向兒證明:你沒有家,父母家不是你的家,快滾蛋!
他剛才試圖說服林越,其實心里是發虛的。某種程度來講,兒這件事,比雪華這件事更能提醒他的失敗。兒辛苦,就是他辛苦;兒可憐,就是他可憐。天哪,為什麼活到這把年紀才知曉這人間真相?
這種失敗一直縈繞在心頭,在賓館,林志民悶悶不樂,埋怨大姐說好了來勸雪華回家的,為什麼飯桌上一直不吭聲。林瑞玲說:“你當雪華是什麼人?看著老實,其實脾氣倔的。你當時人家滾出去,又給了好幾個月冷臉看,現在又要請回去,跟個沒事人一樣。當著我、兒和準婿,不要面子的?”
林瑞玲要他放心,會私底下去找雪華,有些話慢慢講,地講,效果更好。現在先別急,先旅游。林志民原是打著也可以旅游的旗號,讓大姐陪著來北京的,也不好意思不兌現承諾。林瑞玲說生平最大愿就是去天安門主席像下面拍個照,林志民在網上預約了第二天的時段。
第二天,兩人來到天安門廣場。燦爛,紅旗獵獵,廣場永遠人流如織。林瑞玲在城樓下,找了各種角度,拍了許多照片,心滿意足。拍完,林瑞玲看著寬闊的長安街來來往往的車流,道:“真好啊,越越生活在這樣的地方,真好啊。你說,我為什麼不早二十年出門旅游呢?那時我的還有力氣,可以玩更多地方。”黯然神傷。
林志民安道:“現在也不晚呀,你才七十歲,可以玩的時候還很多。”他說這話的時候,腦海里閃現出大姐比劃著大拇指和小指說“一個孩子,六年有期徒刑”的畫面,磕了一下。林瑞玲笑得又欣又凄涼,半晌臉一振,道:“好了,我的第一個愿達了。”
林志民又陪著大姐去前門逛老舍茶館,接下來幾天陸續去了頤和園、圓明園、天壇。他們出來的第二天,姐夫陳良慶就打電話問什麼時候回去,林志民不耐煩地把他懟回去。第三天、第四天,外甥陳宇峰和外甥陳琪也追來電話,問我媽什麼時候回去,孩子想了,想姥姥了。林志民火大,把他們罵了個狗淋頭,這才消停。
在北京玩到第五天,林瑞玲說玩夠了,要去找雪華,倆約好了,去雪華住兩天,這就是可以說己話、勸雪華回家的好時候了,林志民先回去,到時候玩得差不多,把雪華也勸得差不多了,姑嫂倆沒準兒能一起回去。林志民依言買了票,帶著期待登上了回家的火車。
直播在即,今天是公司預制菜最后一次測評。預制菜中心的大辦公區,全員工聚在一起吃中午飯,順便測評。小秦也在其中,他回歸之后,一直很沉默,和別人打道也顯得拘謹。林越曾私底下問過寧卓,為什麼要讓他回來。寧卓說,放在自己眼皮底下,總好過他不知待在哪兒,被誰當冷箭過來。林越琢磨,假使小秦是王旭放出來的冷箭,放在預制菜中心,難道不怕他搜羅點什麼不利于公司的資料嗎?覺得事沒有那麼簡單,但寧卓雖然做出“自己人”的架勢,可也未必能事事對毫無保留,畢竟是上司,所以也就沒再追問下去。
小楠把一大堆料理包放進大大的一口電火鍋里煮著,水咕嘟響著,料理包們在水中微。預制菜中心所有人都聚在長桌邊,聊著天,等著吃。唯有小秦看著這鍋,臉漸漸不對了。
他道:“熱料理包都這樣的嗎?放鍋里煮?”
小楠道:“是啊。”
“塑料加熱不怕有毒嗎?”
林越道:“我們的包裝袋都采用了可食用級別的PE材料,已經是很高的標準了。”
小秦搖搖頭:“可是我總覺得,就這樣把塑料包扔進水里煮,再怎麼可食用,它不會釋放什麼有毒的東西嗎?再說了,這樣菜也會帶著塑料味,影響風味啊,這不是很簡單的道理嗎?”
大家沉著,沒人說話。
王旭坐在桌的那頭,問道:“這個問題怎麼解決?”
王旭一開口,就招人煩。林越心里暗恨,這問題怎麼解決?王旭號稱和寧卓一起主導預制菜改革,但實際上他什麼都不干,因為他什麼都不敢拍板,他一遇到需要定奪的事,要麼就是一口否定,要麼就去請示王闖。就是因為有了他,進度才會慢了一點。但王闖又不完全信任寧卓,不然為什麼把王旭放在寧卓之上,寧卓自己不能單獨拍板?因為王旭事事請示,王闖很放心。這真是個死結。
兩個月前,王闖終于想通了,與其親侄子和贅婿都在一條產品線上工作,不如分開抓不同的產品線。所以,王旭團隊撥去做即配型預制菜,將王家菜的招牌菜配好料,做半品,主打線下超市客戶。不過兩個月來,即配型預制菜項目進展極為緩慢。寧卓曾經和林越點評王旭,沒有,所以做不事,因為他不敢冒險。
雖已有分工,但預制菜中心名義上還是在王旭的整領導下。產品都到了即將試上市的時候了,他居然還在裝模作樣問“包裝袋的問題怎麼解決”。好像他一過問,就算有在一起殫竭慮地參與工作,即熱型預制菜上市經由他英明指導才順利推進一樣。
林越正琢磨著怎麼回答,寧卓道:“料理包到了消費者手里,有條件的當然會拆袋,放進微波爐或者鍋里加熱。但也不排除有的人圖省事,或者有的團餐用集中加熱的方式來供餐。我們的材料符合行業標準,這就行了,實在無法干預到所有的消費場景。不獨我們,整個行業誰不這樣?”
他的話不不,王旭結了下,沒再說話,小秦也不敢再說。料理包出鍋,助理們一一拆包,放到大家面前的碗里。大家吃了起來,小秦也吃著,吃得很慢,像在仔細品嘗,又像是難以下咽。
首次直播在林越心頭一直沉甸甸,既因為首戰意義重大,也因為要與王闖配合,更因為從小就怕上鏡。不知為什麼,臺下能說會道的,一到鏡頭前就張口結舌,大腦短路。不上相,鏡頭有放大的功勞,在鏡頭里的臉不知為什麼,奇怪地變得又腫又歪。所以對上鏡很拒絕。
寧卓說自我意識過剩,第一上鏡并不丑,甚至還不錯;第二其實沒有人會挑剔直播助理的長相。有心計的助理會想辦法刷存在,沒心計的助理完輔助本分就好。臨直播前,他要求林越去王闖家,在家的客房搭了個模擬直播間,和王闖來了兩次短暫的模擬直播,以讓兩人尋找真直播時的覺。
林越完全沒有想到,原本視如畏途的直播,居然全程順利。剛站到聚燈下那一刻大腦一片空白,手心全是汗,但當王闖站到邊,微微一笑時,頓時心里踏實下來。王闖說開場白,接著把話頭遞給,本能一笑,也說了開場白。那幾句開場白背得滾瓜爛,毫不費力。接下來王闖就開始直播了,觀眾注意力一直在王闖上,只需要適時地輔助拆包,搭話就可以了。十五分鐘之后,就已完全鎮定下來,變得輕松,甚至可以自由發揮與王闖打趣幾句。
王闖恢復得很好,至在直播的一個小時,展現出來的是已經康復、神抖擻的面貌。首批十個菜,由王闖直播的有三個:宮丁、糖醋里脊、木須。一邊在電磁爐上加熱著菜品,一邊把從車禍到重新站起來的故事娓娓道來,不時穿一些當年創業時的趣事和人生悟。是個絕好的講故事高手,是個演員,還是個銷售天才。也許這三者本質上都相通,那就是需要把想傳遞的容用極染力的表、音調和肢作表達出來,而且看上去非常真誠。或者沒有在演,只是把自己的生活講出來,就夠了。這樣的人,原本一生就抵別人十世,喜怒哀樂、得與失都比別人濃烈。人們喜歡看傳奇,因為自己的生活太過平淡,又不敢冒險,借著看戲過癮。又因為王闖不是戲中人,而是真人,加倍的吸引。
王闖是人,是單親媽媽,是白手起家的民營企業家,是個出過嚴重車禍又頑強站起來白發蒼蒼的老人,是在你無法心烹飪正餐時提供救急的味快手菜的心老母親。直播到一半,寧卓和林越看到屏幕上飛速掠過麻麻的留言,就知道,他們這個策略了。
王闖下播,眾人扶到了休息室。門一關,王闖像散了架一樣,本站不住,直往下哧溜。林越趕和寧卓把架住,一抱發現腰間全了,脖頸白發已汗,完全是憑著一口氣在撐著啊。兩人連抱帶扶把抱到沙發上,讓躺著。
寧卓道:“董事長,一千件貨全賣了。客服部門接到無數咨詢電話,我們了。”
王闖閉著眼,息著,出虛弱的微笑,林越坐到的腳邊。這長達六個月的戰役終于一炮打響,幾個月連軸轉的神和張一下子松懈下來,林越覺自己也像散了架一樣,深深低下頭,雙手捂著臉,著,只想回去好好睡一覺。一抬頭,見寧卓抱臂靠在墻上,也是一副馬拉松長跑到頭的疲憊與釋然,上的風流倜儻氣息全無,下胡茬青青,眼睛里布滿,看著老了不。只不過,過往歲月艱難的時刻他經歷得太多了,故神上較松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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