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泓此番來北疆,或許只為督戰云州。
沈今鸞一面后退,一面長長地吐息。余里,看到元泓抬起袖口,輕叩案上一疊厚厚的奏本,忽出聲問道:
“賀家那位三郎在何?”
一眾天子親衛面面相覷,紛紛跪地,頭顱低垂,回道:
“還未找到。”
“我們帶著賀家人去認了。那賀三郎似乎知道了什麼,已不在朔州城中……”
元泓面無表,角繃直,灼亮的燈火也照不進他黑沉的眼眸。
他沒有說話,沉悶的氣氛越發顯得迫至極。死寂中,幾名親衛的頭幾乎磕在了地上,不敢抬起。
沈今鸞靜止在原地,一下子掐了手心。
這一回,與元泓不期而遇。他帶著親衛正是匿在賀家人的隊伍里,掩人耳目,才來到北疆。
作為皇帝,元泓非駕親征,卻離京千里。除卻督戰之外,究竟什麼事值得他如此興師眾。
燈火吹拂,燭焰搖晃。元泓的面容被照得明暗不定,像是影里伏的霾,時時現。
他瘦長的手指從袖口出,漫不經心地翻案頭那一疊又一疊的奏本。
“代州刺史燕鶴行,寰州衛將軍龐涉,刑部員外郎李起源,大理寺寺丞陳知鵬……”
他一個個念出這些人的職位名諱,指間捻著奏本的紙張,目清冷,似帶嘲諷:
“當年的舊人,一個不。”
風浮,幾頁奏本“嘩啦啦”地拂開,里頭所述的字跡便清晰地落的眼底。
經過這幾日的苦心布局,招魂夢,這些人,或“夢見”故人,或佩舊事,越來越多的人上書要求重查舊案,還沈氏和北疆軍一個公道。
“不過一個連兵權都沒有的賀家,何必勞煩您親自手。”一旁的親衛上前,為他手邊涼了的茶盞添上熱水。
“屬下立刻派人讓那人將那侄子找出來。”
見皇帝不答,幾人對視一眼,又朝他拱手道:
“十五年前的舊案,并無人證,死無對證。憑賀三郎這一面之詞,還有這幾名員毫無據的猜測,天下人都不會信的。”
元泓不置可否,浸在晦里的神容看不出喜怒,淡淡地道:
“你等可知,自這位名不見經傳的賀三郎一出現,連顧大將軍也跟著復議,要為北疆軍平反。”
“他上奏說,他已有鐵證。”
龍涎香噴吐濃烈的煙氣,天子的面容在香息中變得模糊不清,冷厲的聲音從中出,頗有幾分玩味:
“當年他出把柄,朕放任他來此北疆,謀取云州,還真是小瞧了他。”
皇帝的語氣依舊淡漠,卻比方才多了幾分暗涌的氣。
鑲繡龍爪的袖口里,五指重重叩了一下案上奏本。
陣風一片又一片地吹簾幕,香爐浮的龍涎香翻涌不息。
聽到這一番話,沈今鸞愣在原地,心頭一下子揪。
果真如所料,顧昔云州之征,早已布下當年舊案一場局。
十年前顧昔放任北疆,到底出了什麼把柄給了元泓?
想要翻看案上攤開的奏本,找到顧昔手書的那一本細看。
他究竟在為平反的奏上拋出何等條件,找到何種鐵證,可以讓元泓一貫清貴的神容難得有幾分咬牙切齒。
魂魄悄無聲息,揚風翻奏本的紙張。
心中急切,風聲烈烈,在闃靜里“嘩啦”作響。
纖細的手指飛快地挑連綿的奏本,一本一本地辨認上面的字樣。
還沒找到顧昔的筆跡,手中的一本忽然被一角金龍摁住了。
簾幕晃,影搖曳,戰栗一般地靜止。紙張的邊緣一角仍在翻飛,奏本卻不了。
一道簾幕后面,男人那一雙瘦長的手,如脂玉,袖邊金龍在燭影里游走,繁復的金線明暗疊,將奏本連同的虛無的手指籠罩在。
力道之大,華貴的錦緞上被攥出了一道一道的褶皺。
沈今鸞睜大了眼,慢慢地抬起臉,隔著簾幕,對上了元泓的眼。
一同看到他眸中的錯愕,在暈里一點一點放大。
簾幕影影綽綽,他直視著,面龐廓深邃,冰涼瞳仁里燃起了一簇一簇的。
天子神容不辨喜怒。可他的眸,仿佛能過一道道竹篾,直直看到毫無形貌的魂魄。
眼見著他朝著抬起了手,沈今鸞一嚇,飄著后退一步。
那瘦長的手指竟也跟著追過來,想要極力,卻只是拂過的魂魄,霧氣一般地穿了過去。
到底只是魂魄,只輕輕,便已飄離他數步之遠。
在親衛一片疑驚愕的目中,元泓騰地起,茫然四顧,對著一片虛空五指張開,最終又收攏在袖中,指骨握得泛白。
“陛下,怎麼了?”忐忑中,有人問道。
元泓回過神,眼里見的愕然稍縱即逝。他垂下眼,神又恢復了冰冷肅然,沒有再說話。
天子親衛將地上的奏本拾起,整齊擺放回了案前。
剩下的人識趣地退下,只留下皇帝最親近的幾人在房。
沈今鸞的心境慢慢平復下來。
已經死了。連殯葬之禮都不予的元泓不可能會看見這麼一個孤魂野鬼。
他們只是陌路人。
想要落荒而逃,可代州刺史燕鶴行還跪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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