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武三年春,圍獵上林苑。
前有虎賁軍持熊虎云旗辟路,中有帝后乘象牙鑲鏤之龍輦,長公主乘王青蓋車隨其后,百車馬浩,侍衛前呼后擁。
車騎疾馳,擊鼓行進,儀仗森嚴,遍布陵澤。
年輕的天子立在龍輦之上振臂高喊,“今日得圣鹿者,拜鎮西將軍!”
圣鹿是上林苑麋鹿之王,其麋角大如樹冠,質堅如石,逢春換,周而復始,猶如永生,歷來被視為神。(《漢儀》載,上林苑中以養百禽鹿,嘗祭祠祀賓客,用鹿千枚。自商周秦漢始,麋鹿一直被皇家園囿豢養,“鹿死誰手”的典故便源于此意。)
今日獵手皆是軍中校尉以上級別,若因得圣鹿而冊封鎮西將軍實在是天賜良機。獵手簪鹖尾著皮,聽聞天子逐鹿詔令,背著大弓爭先恐后地驅馬奔走。
聲響如雷,鳥驚散。
姜姒聞聲探出車窗尋伯嬴,竟撞進伯嬴墨的眸里。
他信步駕著汗寶馬跟在王青蓋車一旁,一銀暗紋緞袍襯得他英姿無雙,他那玄靴上繡著的“伯”字出于手。上林苑的大好風不了他的眼,飛禽走亦不了他的眼,他于馬上,眼里好似只有一人。
他那雙桃花眸子真好看呀!
濃黑的眉峰很高,眼窩深邃,平扇一樣的雙眼皮泛著山林苑春日的澤,這樣一雙眸子長在這刀削斧鑿的臉上竟有別樣的。
暮春的日蓋滿他渾上下,他牽韁趨馬,沖笑起。
姜姒莞爾,“將軍何不逐鹿?”
伯嬴回道,“為公主鞍前馬后。”
姜姒朝他出手去。
他靠近幾分,將那只不施丹蔻的素手握牢。
虎賁軍閃電一般打旁奔過,他們舉著弓箭高聲大笑,“驃騎將軍!驃騎將軍!”
伯嬴是駙馬,亦是慶朝驃騎將軍。
他臉微紅,下意識要回手去,姜姒卻反握牢了他,大聲問道,“將軍可愿為孤擒得圣鹿?”
伯嬴一笑,“愿為公主生擒豹貔,椎殺梟鹿!”
他松開手來,鹖尾簪于髻上,手持大弓與虎賁軍一同策馬向前追逐奇。他的馬是汗寶馬,他亦是麟子雛,那銀白的袍在風里翻出意氣風發的模樣。
那是的伯嬴。
是蓋世無雙的英雄。
他為去生擒豹貔,椎殺圣鹿,在這上林苑中奔過山巒險谷,也涉越深淺壑。
慶朝皇家的上林圍獵真是撼天地啊,百上千的虎賁軍守衛著校場周遭,
無數年兒郎爭先恐后,困獵飛禽,踐踏狡,輾軋白鹿,疾取野兔。
駿馬縱橫遍地,弦達箭頭,弓不虛發。
待到上林苑腹地,天子龍輦停下,侍衛便在平谷扎了大營,擺了食案,供帝后百在營中休憩。
萬嬤嬤扶姜姒下了王青蓋車,正要隨帝后往營中去,聽得有人自背后喚,“公主留步。”
那人聲音溫潤如玉。
姜姒回頭,見是賀慕云。
那人立在上林苑無垠的春里,單手負于后,自是一副閑云野鶴的派頭。另一只手中握著一支流珠步搖,開口時端然有禮,“公主的步搖落下了。”
姜姒轉過來正要接過步搖,那人卻闔掌心,低聲笑道,“公主借一步說話。”
此時帝后已走遠,百也陸陸續續跟了上去。
姜姒便問,“先生有什麼事?”
賀慕云淡然笑著,并未答話,只是轉往一旁的桃林里引去,姜姒知他必是有事要說,便也跟了上來。
這山桃一片,紅如云,煞是好看。
避開眾人,賀慕云也并不拐彎抹角,開門見山道,“公主可聽過乾廢帝的消息?”
姜姒數年不曾聽過“乾廢帝”這幾字,乍一聽聞,心口依然發。當年許之洐一行人逃亡甘州,若無意外,大概早便去了關外,后來再不曾聽過什麼消息。
靜靜地著賀慕云,只等他開口。
賀慕云淡淡笑道,“聽說他在關外養了一支軍隊,有十萬余人。”
早在昭武元年剛境西北,姜姒便聽夏侯起說過他們尚有數萬人的軍隊,不曾想這幾年過去,竟已增至十萬之多。
當年他的話猶在耳畔,“這世上沒有什麼東西必定得是誰的,皇權也是。”
曾冷眼睨著他,“那麼,你是必定要去奪我姜家的天下了。”
那時他定定地垂眸,“阿姒,你弄錯了。”
他說,“這本就是我的天下,江伯禮才是叛賊。”
許之洐的野心一向清楚,長安是他曾經的皇城,這疆土亦是他曾經的國祚社稷,他手下悍將眾多,走得又不彩,早晚都要打回來。
此時打馬狩獵之聲已經遠去,姜姒方才心里的歡喜如被人兜頭澆了一壺冷水。凝眉問道,“先生怎會知道?”
賀慕云道,“我日在陛下邊,自然知道。”
又問,“何時攻城,先生可有消息?”
賀慕云微微搖頭,“軍事機,我又豈會清楚。攻城略地,遲早的事罷了。”
是了,攻城略地是遲早的事。經了昭武二年,大概他也備好了兵馬糧草,秣馬厲兵,蓄勢待發了。
賀慕云繼續說道,“只是想要提醒公主,宣德野心,對長安志在必得,對公主亦是志在必得。”
姜姒一凜,“先生此話何意?”
那人一笑,“聽說他至今孤一人。”
姜姒心間驟然一跳,平道,“與我何干?”
那人笑而不答,好似悉一切的目卻令人脊骨生寒。
仿佛已是一只任人宰割的鳥雀。
姜姒不想再說下去,便朝他出手來,“先生還我步搖。”
賀慕云淡淡笑道,“我撿到的,便算我的了。”
輕嗤一聲便奪回步搖,轉正要走開,卻聽那人不咸不淡道,“公主可準備好做一只籠中雀了?”
姜姒驟然回眸,想起那個被困在金籠中的夢來險些了心神。
最怕被囚在籠中。
但賀慕云怎會知道籠子的事?
他是帝師,生在甘州,終日在天子邊教習,聽聞出了宮后總在自己府中閉門不出,從不與朝臣往來。
他不該知道甘泉宮鐵籠子的事。
更不該說出“籠中雀”這樣的話來。
姜姒心念急轉,眼前的這個人,他與許鶴儀多像啊!
除了臉不一樣,他的神,他的姿,他那攝人心神的迫,都與許鶴儀別無二致。
永寧帝許鶴儀早在永寧三年冬便已杳無所蹤,有人說他下了南洋,有人說去了匈奴,也有人說曾在西北見過他。
西北,即甘州之地。
賀先生,便是鶴先生。
鶴先生,便是許鶴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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