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殊心里不踏實，飛一般地洗了個澡，出來就見許碧正在往桌上擺飯菜，每個碟子都擺得端端正正的，中間的距離像是尺子量出來的。垂著眼睛全神貫注，神間甚至還有些溫，但沈云殊是覺得心里發，仿佛就是有什麼事要發生了。

“你先說罷，不然這飯我也吃不下。”他把人拉住，手里的筷子奪下來往旁邊一扔，直接拉著人進了室，揮手丫鬟們都出去，“究竟要跟我說什麼”

許碧再次吸了口氣，又長長地吐出來：“那也好，我就先說了吧，夫人想給你聘連家表妹做二房。”

“胡鬧!”沈云殊口而出，“表妹就是不想為妾才逃出來的，豈有到了咱們家反而要做妾的道理”

“那若不是表妹呢”許碧抬頭正視他，“若是別的人，或者是家里的丫鬟，或者是外頭別家愿做妾的，你會如何又或是日后你見了可心意的人，又會如何”

沈云殊被一連串的問題問得有些暈，卻又有些莫名其妙：“我哪有什麼可心意的人……”就如今，說到可心意的，可不只有眼前這一個麼

“現在沒有，若是以后有了呢以你的份，要納妾也是極容易的事。”許碧靜靜地道，“夫人說，你的子嗣要，該早留香火。我——總之說——”

“什麼子嗣要!”沈云殊嗤之以鼻，“我知道了，夫人這是看紫電青霜不能事，又要生心思了。你放心，西北那些年的戰事我都沒死，不會栽在江浙這些小小海匪手里的。”

許碧忽然覺得眼眶一熱，幾乎想把到了邊的話再咽回去——沈云殊在外頭刀槍叢里搏命，在后頭攤牌，是不是有些太過份了

“這是怎麼了”沈云殊了上，卻沒找到帕子，不免有些尷尬，“是欽差出事，嚇著你了”

“是，也不是。”許碧到底還是打起了神，“沈云殊，我想跟你一心一意，白頭到老。”

這話直白得驚人，如同攻城機拋出的石彈，直轟在沈云殊心上，登時炸了個城倒墻塌，人仰馬翻。

西北民風不似南邊拘謹，沈云殊也到過變著法兒向他表白心意的，有送鞋的，有送裳的，還有送親手編的馬鞭子的，甚至還有借著唱山歌來眉目傳的，可沒一個人敢這麼直白地說：我想與你一心一意，白頭到老。

便是沈云殊這樣能穩得住，自己還時常演個戲，什麼麻的詞兒都張口就來的，也怔了一怔。只因他看得出來，許碧絕非敷衍，甚至也不是一時沖，這一字一句的都是真心實意，扔在地上都能砸出坑來。

“碧兒——”沈云殊才喚了一聲，就被許碧抬抬手打斷了：“你且聽我說完。”

“投之以桃，報之以李。”許碧神肅然，雙眼晶亮，“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何謂一心我若一心，你當一意。夫妻之間并非商賈，原不該稱斤論兩，可心——心是要心來換的。”

沈云殊被火熱閃亮的目盯著，張了張沒說出話來。許碧平日里就總是笑語盈盈的，不論何時都有一子活力。可是這會兒眼睛亮得簡直像在冒賊，得反常，以至于沈云殊心里有一剎那都冒出了“回返照”這個詞兒。

許碧自己更清楚。別看就這麼幾句話，也算把三十多年的勇氣都用上了。說是你心換我心，可這心真的給出去了，還能說收就收回來這個世道終究是子難為，就算這會兒沈云殊應承下一心一意，日后變了卦，也只能眼看著，難道還能把他怎麼樣

“若是你到三十歲還無子，無后為大，我不攔你納妾，可除此之外，我絕不與人共夫。”許碧把這句話說出來，仿佛放下了一塊大石，手也不抖了聲音也不了，穩穩地往下說，“倘若你另有可心之人，我當下堂求去，為后來者讓賢。”

知雨在門口守著，料著多半是跟大爺提表姑娘之事，忍不住也豎起耳朵去聽一聽。前頭也就罷了，及至聽到“絕不與人共夫”那一句，只覺得仿佛頭頂上打了個雷下來，轟得腦袋都昏了。再聽后頭說到讓賢，簡直恨不得沖進去攔了許碧的話頭——這，這何至于此呢!外頭土財主都想房里收幾個人呢，如大爺這樣的，怎可能一輩子不納妾再說，這下堂求去，又能去哪里

“你要去哪里”沈云殊也問出了這句話。他此時整個人也有些被雷劈了一般暈暈的，下意識地先問了這句話，“難道還要回許家”許家能拿沖喜，若是和離歸家，豈能容

許碧笑了笑，拔下頭上那玉簪，珍惜地了一下：“自然不是回家。若是大爺看在我曾幫過你的份上，還請送我去西北，立個戶。”

這個聽青螺說過的。西北那地方連年打仗，寡婦甚多。有些再嫁，有些便自己頂了門戶，謂為戶。當然這樣的人過起日子來更多艱難，且也只是在西北那種地方常見，真到了別的地方，要立個戶，從府那里就很難通過。

“你，你知道戶何等艱難——”沈云殊都不知自己該說什麼了。許碧這等言辭，若按禮數來說簡直就是荒謬，是妒嫉，是七出!但是他現在沒心思斥責，他看得出來許碧說的是真話，是真會下堂求去的。這會兒，他只想打消這個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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