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書正在桌案上練習寫字。

門口“哐！”地一聲,謝無熾走進門來。

史公案旁放了一張小桌，專門供時書使用，其他查案卷的文書則坐在下首,整個屋子裡燥熱不堪,響著紙張翻頁的聲音。

時書用筆歪歪扭扭地書寫出一個“王八”，不好看塗抹掉，一旁邊放置的湯藥早已冰涼。聽到聲音擡頭：“你終於回來了？”

“回來了。”謝無熾羅袍惹眼，近看時書寫的字,其他人看他,一接視線立刻把臉藏起來。

謝無熾索問：“富戶涉及的案子都找到了？哪些有疑點？是否需要重審。”

段修文站起道：“這周家有三起民告誣陷佔田的事，東安的徐家有兩起殺人案,還有一筆陳家公子縱馬踩死路人的案子……這些,按理說不應該，但最終都判了鄉紳無罪。”

“哈。這潛安府真是越查越有，冤獄，殺人，包庇,收賄賂……抓他們來審問，立刻就去。”

姚帥領了文書喝口水，帶人匆匆出了府門。

“都是爲陛下做事，十萬火急,先忙這幾天，過了好好犒賞大家。”謝無熾端起桌上的藥碗,將湯藥一飲而盡。

時書跟著謝無熾，一起去了大牢。

同時，謝無熾還道：“把徐二押過來，在旁觀看。”

潛安府知府湯茂實這兩天看謝無熾雷霆手段,婉拒他們的宴請歌舞，心中早覺不妙，如今又是各種賬冊查找，嚇得在旁猛汗水。

時書站在一旁，想看看謝無熾要做什麼。

謝無熾往那大堂上一座，左右差役起升堂，神沉，時書心裡嘖聲：“謝無熾，你在心裡演練了多遍？有模有樣的啊。”

押送上來的是一個頭發蓬的中年婦。

在牢獄中，顯然盡了折磨。

時書目轉向，看到一雙通紅的眼睛。婦說：“大人，民婦狀告潛安府禾澤縣趙老爺，兩月前我在河中採蓮被他公子看上，擄去府中幾個月不曾放還回來。民婦來告狀，才知道趙家爺早把民婦的兒送了人，不知去向，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就把民婦打發了回去。民一路從縣衙告到府衙，這趙家不知怎麼反倒說民婦了他倆的東西，把民婦押進牢裡。”

時書心裡泛起了波瀾，同樣站在一旁的段修文嘆了聲氣。

“這天底下的冤屈，倘若要審，真是審到天荒地老也審不完。”

天氣悶熱，時書了下額頭的汗：“潛安府有這麼黑嗎？”

“黑的可不止一個潛安府，但凡有權有勢，哪個不是慾薰心，勾結起來只求自己爽快，不顧他人死活？謝史這一路，難啊。”

時書怔了下，好像看見眼前起了重重山，而謝無熾孤所往，正向羣山跋涉。

婦邊說著，邊忍不住痛哭起來。

謝無熾讓旁的書辦記錄證詞，音平靜：“本是皇帝下派的欽差，專門巡查天底下不

平之冤案。你不要哭，把證據說來就好。”

婦著眼淚道：“民婦屢屢來衙門擊鼓鳴冤，趙老爺看擔負不起，便往咱家送銀子，想要了結了此事。民婦不答應，我才十五歲，在牢獄的這些日子，我總想起來來……”

徐二被押在一旁共同聽案，先還一臉不以爲意，聽到別人的痛苦甚至哈哈大笑，滿臉得意，張牙舞爪，不過並沒人理會他，他就漸漸不笑了。

謝無熾：“記錄在案。你說他誣陷你，可有證據？”

婦說：“民婦的男人在趙家做工人，包袱裡裝滿了銀子，突然被抓住說竊，又說是我指使。但民婦知曉他的，趙家來賄賂民婦的證據都留著，就在地窖菜園子的大石缸底下，著他送來的金銀字據還有我被擄走時穿的那件裳。”

說到這裡，婦人早已泣不聲。

時書心裡到莫大的震，不知道說什麼，謝無熾對照名冊：“這趙家，也在不割稻穀的名冊中啊。來人，去拿石缸底下的證據，再把那趙爺提過來！”

這一案暫時揭去，接下來再審別的案件。

時書和人送那婦回牢獄中，再提出新的犯人，謝無熾一同去了趟刑獄。

時書問：“這牢裡，真有那麼多的冤案嗎？”

謝無熾：“當然，這裡是古代。刑偵技不發達，又是山高皇帝遠的地方，人社會，誰能和當的有人？當然是豪紳大戶。”

“剛當都清貧，靠的是豪紳大戶的給養，吃人的拿人的，便會包庇。”

時書想到什麼：“如果沒有你，這羣人是不是沒有沉冤昭雪的機會了？”

“是。”

“你真好。”

謝無熾一頭踩了暗中：“我爲他們申冤，也只是想找出這些富戶的把柄，僅此而已。”

時書停在了原地，謝無熾進了關押強盜的牢門。這是一間進深開闊的大牢房，此時關押的，便是大白崗試圖殺害欽差的那一羣強盜，紛紛用鎖鏈綁住，一個個早已被嚴刑拷打過，上跡斑斑。

“招了嗎？”

獄卒說：“回大人，都不鬆口。”

謝無熾出微笑，道：“好啊，把他們妻兒帶進來。”

段修文不明所以：“這……”

不幾時，時書看見方纔被姚帥帶來的，拖著妻兒老小的人被放進了牢裡，霎時跟百川歸海似的，過分擁，謝無熾先站了出來。

牢獄中這一見面，哇哇哇的哭聲，許多人手拍打對方的膛，大聲哭喊：“你個冤家！幾天不見惹這麼大的禍事！”還有小孩搖著撥浪鼓，抱著爹的晃來晃去，反倒被親爹一腳踹出去大罵“滾”。老爹老孃拎著兒子耳朵就揪，邊揪邊哭邊罵：“畜生啊畜生啊！全家人都被你害死了！”

時書第一次見到如此場面，哭聲吵得腦子裡發嗡，褐的眸仁中倒映著這一切。

謝無熾眼中亦是刀劍影：“你說這羣殺人越貨的強盜，心都是鐵打的嗎？”

時書：“肯定不是。”

果然，這羣人再兇悍，也有表出不忍的，盯著孩子的臉說：“瘦了。”跟老婆沉默地對視，片刻後見老婆一哭，臉面也就複雜起來：“你哭什麼！老子自己做事自己當！”還有讓孃親一頭髮，就忍不住痛哭的人。

謝無熾眼中目睹這一切：“真有趣，當強盜的時候殺人不眨眼，怎麼換上自己的親人兒，就知道是什麼，痛苦是什麼了？”

時書：“人非草木，孰能無。”

謝無熾：“不對，人是自私的。只有痛在自己上，才知道什麼是痛。哪怕也一樣。也只有上了，才知道瘋魔是什麼覺。人和人，只有自私能分化。”

時書不知道說什麼，側頭看謝無熾。

謝無熾笑著盯著牢裡這羣人，側臉蒙著影，眼中燭火跳躍：“讓他們哭就哭，讓他們笑就笑。真妙。”

“……”

時書後背涌上一陣寒意：“謝無熾，你在說什麼？”

謝無熾眼睫垂下去，靜了靜，擡手讓人打開獄門：“讓他們都出去。”

牢獄中瞬間變得再次剩下了這羣強盜。

謝無熾走到了牢獄中，擡高音量：“本再問一次，誰知道這次謀殺欽差的元兇？如果不知道，那就說出知道的人。如果還不知道，就說徐二的家人被送到哪兒了。誰先說誰的家人就能活。不說的人滿門抄斬。”

時書看著影子拖長的謝無熾，這時候，都不太能確定，他到底在恐嚇還是真的會殺人。

總之，站在眼前的謝無熾，早已不是相南寺藏經閣禮佛誦經的僧人，他確實擁有了權力，凌駕於衆人之上的威權，且運用得得心應手。

天氣極其悶熱，牢獄中也熱得不堪。

沉默之中，無形的緒在醞釀。

時書看到，這羣人先還有些沉默不語，東張西，片刻後有人支支吾吾了一聲。

謝無熾目看去：“說。徐二早知道不太平，先把全家人送去躲好了，讓你們跟著一起死，你們心裡不怨恨嗎？”

“！嗎的，老子不管了。”有個聲音，正好是剛纔老婆哭了，努力手想給眼淚的男子說，“我和狗老三一起送他家人走的，我送了前半程，後半程他知道。”

“你！”另一個聲音怒斥，“二哥待你不好？你個廢！早知道你窩囊男人靠不住！”

謝無熾一擡手，立刻有獄卒押了這二人，帶去別的牢房。

“其餘的人，知道多說多，都能保全命。”

人羣中寂靜半晌，終於有人陸陸續續地道。

“徐二沒落草前，是陳家莊的莊戶，親孃死後，是陳家莊的老爺替他出了一薄棺，並準許葬在了祖田。”

“徐二與陳家莊，時時有聯絡，互相送香油錢財，這個徐二就是陳家的打手，但凡有人敢對抗陳家，半夜他就去敲門了。”

“別說在大白崗殺人，誰敢對陳老爺吐口唾沫，徐

二能半夜上門，殺了他全家，連和狗都捅死。”

“……”

謝無熾臉更沉：“陳家，陳清。”

黑暗籠罩，天空一聲悶雷。

謝無熾轉過：“走。”

-

從牢房審問出來，謝無熾似乎難得輕鬆了一些。

潛安府這悶熱不堪的天氣，頭頂是白燥燥的天，其中藏著悶雷，烏雲彙集，一直於要下雨不下雨的區間。

時書搖著扇子昏昏睡，輾轉難眠，聽到了敲門聲。

謝無熾：“睡了？”

時書：“剛睡著一會兒，怎麼了。”

“出門嗎？”

“………………”

時書一打開門，眼前便是謝無熾的眉眼，一看時間兩三點，問：“你要去哪兒？”

謝無熾：“我想去田裡看看稻穀怎麼樣了。”

時書擡手挽起頭髮：“走吧，還要幾天才能收？眼看著快下雨了。”

下雨，這兩個字像把刀似的懸在頭頂，就跟高考前幾個小時等待考試績一樣。

時書走了沒幾步忽然想起來：“謝無熾，我有個東西忘了給你看，等我。”

時書一溜煙小跑回房，片刻從籃子裡取出個空碗：“我按照林養春的指導，給大家開消暑藥的同時做了一碗綠豆冰沙，大發慈悲給你嚐嚐，味道怎麼樣。”

謝無熾停下腳步：“你還和他們有聯繫？”

“很奇怪？他經常給我寫信。”

謝無熾：“不奇怪。”

時書：“你怎麼說話咬牙切齒的？”

謝無熾轉過，被熱風拂起了角：“去田裡看看，收割時間來不來得及。”

門口停放著一輛馬車，府衙萬籟俱寂，衆人都休息了，謝無熾和時書走出門時，李福還撐著下在那打盹兒。

時書用荷葉包了綠豆冰沙，跟在背後笑嘻嘻問：“今天不捲了？還是忙碌了幾天有了結果？來，吃一塊，味道真的不錯。”

謝無熾：“不吃。算有了結果，拿那些把柄威脅富戶，把田都收割了。要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就抄了家，田土充公。”

時書：“爽，真爽！”

府衙門口拴著一匹馬，夜裡騎馬會擾民，謝無熾牽了馬繩準備走路，一低頭，時書捧著綠豆冰沙的手湊到跟前：“吃一口，謝無熾，有必要這麼高貴嗎？”

謝無熾：“不。”

時書再往他跟前湊，被謝無熾握住了手腕：“放你裡，餵我。”

“……”

時書盯著他，飛速吃了好幾大口把荷葉一扔：“那算了，丟了都不給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