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我自作多了。”

蘇戚揚起手中花燈，歪頭問道：“那麼，薛相愿與我換燈麼？”

他們臉上都戴著面。誰也看不清誰的表。薛景寒不知道蘇戚現在緒如何，他只能瞧見五彩斑斕的小老虎面，呲牙咧的，像平日的蘇戚一樣囂張肆意。

他說：“蘇戚，我無燈可換。”

薛景寒的手里，空的什麼也沒有。

蘇戚點頭：“好，我明白了。”

一霎間，薛景寒恍惚覺得，自己可能錯失了什麼東西。

可他無法分辨究竟。

談話已經結束，薛景寒道聲再會，轉步人。吵吵嚷嚷的笑鬧聲再次淹沒了他們，把所有人拽進節日的喜慶中。

蘇戚著薛景寒的背影。在歡喜聒噪的紅火畫面里，他仿若一抹墨痕，冷清又寂靜。

與世隔絕，悲喜不同。

蘇戚快步追上去，將燈籠塞進薛景寒手里，不顧他眼中錯愕。

“現在你有燈了。”笑了笑，松開薛景寒微涼的手，“祝大人昌寧幸福。蘇戚告退。”

話說完，蘇戚干脆退開，從人群中出去。沒再回頭看一眼，更不知道薛景寒提著那盞花燈，用力到手指泛白。

回程的路上，他始終未曾松手。星子般渺小暗紅的火，在前閃爍著，搖曳著，幾乎照不清前路。

斷荊悄無聲息地跟過來，主仆一前一后，行走于寂靜小巷。

“還是卞文修手底下的狗。出丞相府的時候，或許就盯上了大人。”斷荊咬后牙槽，臉頰鼓，“這老賊整天想抓大人的把柄，您去哪里他的狗就跟到哪里，凡是跟您有牽扯的人和事，都想查個清清楚楚。跟在我們后頭的，已經甩開了，可蘇戚那邊……”

“無礙，他們不敢對蘇戚下手。”薛景寒聲音發冷，“朝中皆知太仆為人中正，與我并無私。況且卞太尉對蘇家尚存拉攏之意，決不會輕舉妄。今晚只是偶遇，他生不起疑心。”

斷荊默默瞅了一眼花燈，心說偶遇就偶遇，你接了蘇戚的燈籠，才容易引起懷疑啊。萬一卞文修覺得蘇戚和薛景寒有曖昧，再聯系思夢樓的傳聞，重新考量落霞莊季阿暖的份，那不就麻煩了嗎？

說到底，一開始就不應該和蘇戚扯上關系。

賊子狂徒！心不死！哪兒哪兒都能遇上，出門看個花燈也不得消停！

他暗自腹誹，卻聽見薛景寒發問：“今夜你如何認出蘇戚？”

斷荊沒來得及收斂緒，口而出：“敢當街這般對待大人的，除了蘇戚，世間再無第二個。”

“是啊，世間再無第二人。”

薛景寒低聲喟嘆，眼底映著暗紅的燈火。

在洶涌人中，蘇戚一眼便認出他來。任憑他冷漠推拒，言辭傷人，還是遞來一盞燈籠。

——祝大人昌寧幸福。

蘇戚的聲音，不含半點虛假意，坦然而真誠。

“昌寧節真好啊。不來一趟，我都忘記它什麼樣了。”薛景寒笑起來，笑得眼眸裝滿寒涼冰雪，世事滄桑。“二十年？二十一年？上次收到的花燈，還是陳阿嬤親自給我做的呢。”

“吃了尸骨的狼群，想必也生息幾代了吧。”

巷中夜風嗚咽，仿若無數孤魂野鬼哀聲哭嚎，聽得人骨生寒。那藏在燈罩里的一丁點兒火，掙扎著跳躍著，最終歸于灰燼。

蘇府宅，落清園的偏房里，圍坐著十幾個仆役婢。雪晴蹲在中間，右手舉油燈，左手虛虛在空中比劃。跳的燈在墻壁上拉扯出憧憧影，影又疊鬼魅怪狀，張牙舞爪俯視著底下抱團的人類。

“二十年前，話說正在這昌寧節，京中出了一件大事。”

雪晴左手指向西北方向，一臉嚴肅鄭重：“名門季氏，犯下謀逆死罪，滿門抄斬——”

一個抱著手爐的婢小聲問道：“是圣祖親封了異姓王的季氏嗎？”

“正是。”雪晴模仿說書先生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須，斜睨一眼婢，“紅萼，你快把手爐收起來，眼瞅要夏了，合適嗎？”

紅萼沒理他，把手爐抱得更了。

雪晴繼續講道：“想當初定衍王季嗔何等風無兩，和圣祖一起打天下，定江山，異姓封王福澤子孫……沒想短短幾十年，家業就毀在孫輩季遠侯手中。好好的榮華富貴不要，偏偏手奪嫡之爭，意圖謀害天子篡位把權……”

“說正事說正事，”眼見雪晴話題扯遠，周圍人連忙噓他，“天家的事，豈是咱們可以議論的？你不想要腦袋了？”

雪晴撇撇，只好重新說起昌寧節來。

“季氏被抄斬這一夜，京里的人都去紅鸞街附近看燈放焰火。等晚上回家，路過季家附近幾條街，怪道誰家倒污水，滿地泥濘聞著還嗆人。有人踩了腳，摔在泥水地里，拿燈籠一照……”

“才發覺地上流的不是臟水，是。絆倒他的，則是一顆被割斷的腦袋。”雪晴咧開白森森的牙齒，燈將他的五照映得詭異非常。“那腦袋躺在水里，突然睜開一雙眼睛，盯著路人說——”

有個聲音幽幽接過話頭：“你玩得開心嗎？”

圍坐的男男靜默片刻，抬頭向雪晴后。蘇戚站在影里，手里拿個小老虎面，面含微笑看著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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