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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后，呂德邁步進了瞻園書房之中。

只見他腳步遲緩、垂頭不敢與朱和堅直視，似乎是心中有愧。

與此同時，朱和堅則是完全收斂了表間所有的鷙與狠戾，再次換上了溫雅與平和的面。

深深打量了呂德一眼之后，朱和堅輕聲一嘆，道：“呂公子，你終于愿意來見我了，我派人傳喚你的時候，還想著你如果還是對我避而不見的話，那我就要親自跑去呂家別院堵門了。”

呂德輕輕一震，隨后就向朱和堅深深躬，聲道：“學生有愧！有愧！當初王太師把學生引薦于殿下，讓學生全力輔左殿下，殿下也一直是重用學生、信任學生，把學生引為心腹與知己，學生深殿下的之恩德，明明已是下定決心，永世效忠殿下、報答殿下……”

聞言之際，朱和堅沉默不語，似乎也是心復雜，但目之中則是閃過了一譏諷。

呂德則是聲音愈發抖，愧聲道：“……但是當殿下陷困境之后，學生礙于家族利益，竟是首鼠兩端、棄殿下于不顧……簡直就是不忠不義！學生辜負了殿下的信任、違背了自己的誓言、有愧于自己所學的儒家教義……這些天以來，學生并不是躲著殿下，實在是沒臉與殿下相見啊……”

說到后面，呂德抬起袖拭了一下眼角，似乎已經因為心中愧恨而流淚不已了。

朱和堅眼底深的譏諷之意更為濃重，但表面上則是態度坦誠，緩聲道：“是啊！這段時間以來，我被夾在縉紳豪族與皇族太監之間，一邊是天下輿之洶涌，一邊是父皇的殷切期，無論怎麼選擇都是錯的，可謂是進退維谷、左右為難……

在這種時候，我原本最是希呂公子像是從前一般為我出謀劃策，最不濟也可以分擔一些苦悶心緒，但你卻偏偏選在這種時候離我而去，如果說我對你沒有失，那是絕無可能，就連憤恨、惱、哀怨也有許多……”

說到這里，朱和堅又突然間話鋒一轉：“不過，我也理解你的難，呂家乃是江南大族，而且還與許多境豪族是聯姻、世的關系，當各家縉紳豪族聯合表態之際，呂家不僅不能事外，還必須要發揮出表率作用，否則就會到非議與孤立，家族形象也會損……

而你作為呂家子弟，甚至是未來的呂家家主，這般況下也是左右為難！你知道我不敢違背父皇心意、無法在皇莊的問題上退讓妥協，若是繼續輔左于我，就一定會站在自己的家族、世、以及姻親們的對立面，你不能下定這個決心，所以你就選擇了逃避，對不對？”

呂德依然垂著頭不敢與朱和堅對視，但也沒有否認朱和堅的這般說法。

朱和堅再次搖頭嘆息，道：“我理解！我完全理解你的想法！這段時間以來，我又何嘗不是這樣？一方面想要滿足縉紳豪族們的期，一方面又想要維護父皇的面，明明是想要討好所有人，結果卻是夾在中間彈不得、里外不是人……憋屈啊，當真是無比憋屈！”

說到這里，朱和堅卻又面現堅定：“但我轉念一想，既然所有人皆是不滿意，就連自己也深憋屈，那就毫無疑問，證明我左右逢源的做法大錯特錯了！既然是大錯特錯，那我自然是要亡羊補牢、改弦易轍才行！”

聞言之后，呂德又是一震，終于抬頭向朱和堅，問道：“殿下您已經下定決心了？那……您決定站在哪邊？是支持南直隸境的縉紳豪族？還是……支持那些皇莊太監？”

看樣子，呂德是非常希朱和堅支持縉紳豪族的，這樣的話他也不必夾在中間左右為難了。

但朱和堅當即就打破了呂德的好幻想，搖頭道：“不！我不會支持縉紳豪族，我接下來將會全力支持南直隸境的皇莊太監們！”

“為什麼？”呂德大為失，忍不住追問道：“與縉紳豪族們為敵，難道殿下就不擔心自己的聲譽與人損嗎？還是說，您本就不在乎那些皇莊太監的種種惡行？”

朱和堅表平靜、再次搖頭，道：“呂公子你是一個真正的聰明人，你應該很清楚我這般選擇的原因！”

呂德沉默片刻之后，苦笑道：“是的，相較于縉紳豪族的聲譽人，殿下您當然是更重視陛下的看法！更何況，相較于陛下的態度明確，縉紳豪族們的態度就有些得隴蜀、得寸進尺了！

陛下只是希維持原狀罷了，只要保證了南直隸境各皇莊的既得利益，其他事都好說，而縉紳豪族們就不一樣了，他們最初只是希殿下出手懲幾名作惡多端、民怨最大的皇莊太監，但等到殿下您滿足了這項要求之后，他們又想要趁機削減南直隸境的皇莊數量……若是殿下您再次對他們妥協，他們就極有可能還會更進一步，想要徹底裁撤南直隸境的全部皇莊了……

所以，殿下您完全可以滿足陛下的期，卻無論如何也無法滿足縉紳豪族們的要求……既然如此，那自然就要優先滿足陛下的期了！”

朱和堅點頭道：“正是如此！每次提及皇莊太監的時候，縉紳豪族們總是以害者自居，但實際上你我都很清楚，他們雙方皆不無辜！我并非是不知道皇莊太監的跋扈與妄為，但現在還不是出手拔除這項弊病的合適時機！于我而言，目前的唯一選擇就是徹底放棄討好所有人的想法，優先滿足父皇的期，也顧不得考慮別的事了……”

隨后，見呂德不再說話，朱和堅則是態度愈發坦誠：“所以，我接下來一定會與南直隸境的縉紳豪族發生沖突，也一定會立場堅定、不折手段！但我顧念舊，也非常欣賞呂公子的才華，實在不愿意與呂公子為敵，也實在不愿意傷害呂公子，所以我現在只想要知道呂公子你的立場！你是否也愿意拋棄首鼠兩端的想法、繼續輔左于我？”

對于朱和堅的開門見山，呂德似乎有些措不及防，表變幻不斷，卻遲遲無法下定決心。

見到呂德的猶豫不決之后，朱和堅心中愈發不喜、也愈發不耐，但表面上依然是曉之以理、之以：“呂公子，以你的學問與家世，將來遲早是要朝為的，很容易就可以躋于中樞重臣之列，即使是閣輔臣也未必沒有機會，所以你遲早也要直面這項難題，在中樞利益與家族利益之間做出取舍，躲是躲不過的！

其實，關于這項難題，你有一個現答桉可以參考，那就是江南族宋家！宋家也是江南境族，論地位更強于呂家許多，吏部尚書宋啟文也是宋家出，但是當朝廷中樞決定要從南京六部收權之后，宋啟文與宋家幾乎是毫無猶豫，就表態全力支持朝廷中樞的收權計劃……

為何？他們難道不知道南京六部的權力延續，有利于境的縉紳豪族嗎？他們當然清楚！但他們還是毅然決定支持朝廷中樞！雖然宋家并沒有公開表明這般態度，明面上也沒有直接參與其中，但一直都在暗中配合朝廷中樞的收權計劃，我認為宋家早就做好了被人拆穿真相的心理準備，也很清楚真相曝之后他們一定會到家鄉縉紳豪族的指責，但他們依然是毫無猶豫！呂公子你認為，宋啟文與宋家為何是這樣的態度堅定？”

呂德稍稍思索片刻后，搖頭嘆道：“因為宋家更清楚，朝廷中樞的不斷集權乃是自古以來的必然大勢，當朝廷中樞下定決心之后，南京六部就一定會失去權柄，或遲或早的問題罷了，任誰也不能違抗這大勢，與其是螳臂當車，還不如順著這大勢為自己謀求更多利益！”

朱和堅目炯炯的看著呂德，問道：“那……呂公子你、還有你的家族，就可以違背大勢嗎？”

呂德此前所言的“大勢”二字，是指朝廷中樞的集權趨勢，而朱和堅此刻所說的“大勢”，則顯然是另有深意，乃是暗示自己遲早都會榮登大寶、登基為皇。

朱和堅的這般表態，看似是坦誠直率，但也暗含著威脅之意。

與一位未來的皇帝作對，顯然是極不理智的。

相較于為了一點點蠅頭小利就與朱和堅產生沖突，把家族命運全部押在朱和堅上才是真正的聰明做法。

尤其是結合朱和堅前面的種種說法，說什麼“不愿意傷害呂德”，這種威脅之意就更加明顯了。

呂德是一個聰明人，他很快就發現了這一點，臉有些蒼白。

就這樣，沉默良久之后，呂德深吸了一口氣，終于是下定決心。

只見呂德再一次向朱和堅深深躬行禮，大聲道：“既然殿下您這般看重學生，不僅沒有責怪學生此前的首鼠兩端，更還煞費苦心的規勸學生迷途知返，若是學生依然是死不悔改，那就是不識抬舉了！

從今天開始，學生一定會毫無保留、再無猶豫，竭盡所能為殿下效力，也愿意全力說服家中長輩，讓呂家全族人與學生一同為殿下效力！”

聞言之后，朱和堅不由是欣笑了，似乎是很開心呂德的迷途知返，當即就快步走到呂德前，抬手用力拍了拍呂德肩膀，大聲笑道：“呂公子的回心轉意，于我而言不啻于漢高祖遇到了張良與蕭何，必然是如魚得水、如虎添翼！

我已經下定決心，從今往后再也不做一個爛好人了，只知道滿足他人期待、為了聲譽形象而畏手畏腳，卻只會讓別人肆無忌憚、得寸進尺，這種事我實在是夠了！

這個世道，做一個爛好人只會不斷吃虧，還是直抒臆更為痛快，雖然一定會遭各種非議，但只要有了呂公子的協助與分擔，我又有何懼！”

這般態度，看似是毫無芥、求賢若。

但實際上，因為呂德此前的屢屢猶豫，朱和堅心中已是極為不滿。

在朱和堅看來，呂德之所以是下定決心效忠自己，并不是因為他主觀上愿意追隨自己，也不是因為自己的曉之以理、之以，而只是因為自己最后時刻所暗示的威脅之意。

這樣的效忠，顯然是極不牢靠的，若是將來出現了更大的威脅，呂德很有可能就會再次背叛自己。

所以，朱和堅也就徹底熄滅了把呂德收為心腹的心思。

而朱和堅這個時候的惺惺作態、刻意示好，只是想要利用呂德以及呂家，分化與離間南直隸境的縉紳豪族罷了。

事實上，朱和堅不惜是暗示威脅，也要爭取呂德的效忠，從一開始就是盯上了呂德與呂家的影響力。

待到將來，朱和堅依然會對呂德笑臉相待，也依然會驅使呂德為自己做事，但只會把呂德視為是一個邊緣朋黨，絕不會把真正的機任務由呂德負責。

心思轉之際，朱和堅已經明晰了呂德的未來定位。

然而，呂德下一刻的表態，卻是迅速推翻了朱和堅的心中想法。

只見呂德表認真，連連搖頭道：“既然已經下定決心追隨殿下，那學生也就毫無保留、有話直說了！學生認為，殿下的這一番話并不正確！所謂好人總是吃虧、壞人總是占便宜的觀點，雖然被許多人奉為真理，但實際上則是一種謬論！

在學生看來，‘壞人’之所以總是占盡好，并不是因為他是一個‘壞人’，而是因為相較于所謂的‘好人’，絕大多數‘壞人’往往是更勤于思索、也更善于行！‘壞人’時時刻刻都在思索著如何算計別人，有了想法之后也會迅速采取行，而所謂‘好人’則是更傾向于安于現狀，疏于思索與行，吃虧也是理所當然！所以并不是‘壞人’占盡好，而是勤思勤行之人占盡好！可謂是天經地義！

但只要勤于思索、勇于行，‘好人’也可以占盡好、把‘壞人’玩弄于掌！還有些事，‘好人’同樣可以做到，甚至可以更輕易做到！”

頓了頓后，呂德低了聲音，補充道：“所以，殿下您完全不必直接與縉紳豪族發沖突，也完全不必是輕易舍棄自聲譽，只要手段足夠巧妙，依然可以化解困境、控制局勢！學生想到了一項計劃，可以讓您在實現自意圖之余，依然保持一貫以來的賢明形象……至于那些招非議的事，就由學生來干！”

聽到呂德的這般說法，朱和堅先是一愣，然后則是大喜過，問道：“呂公子有何妙計？”

若是還有別的選擇，朱和堅當然不愿意放棄自形象、與縉紳豪族們所代表的“民意”為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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