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孝廉這個人最大的好就是忠心。

論規矩比不得周延年，論智謀比不得牧臨淵，哦不，他的智謀有限，是連周延年也不如的。

可惜自二月在朱玉樓了重傷，周延年便退居二線，不怎麼在公子面前隨侍了。

如今裴孝廉既然起了疑，就必得做點兒什麼不可。

他如今也算長了一些腦子，因而雖是立功心切，卻也力求穩妥。

譬如他發現了謝玉與旁人不同，卻并沒有當即大張旗鼓地在公子面前進言邀功。

公子來的時候，他東張西，不聲。

公子走的時候，他卻尋了個機會去而復返，一個人悄然趕回西林苑，丁一確二的，專門來逮謝玉。（丁一確二，意為明明白白，確確實實）

謝玉認得他，自然也避之不及。

裴孝廉跟在公子邊多年，自然也學會了許多審問的招數。

譬如此時，那魁梧的形往那挎刀一立，一張冷笑著住了謝玉，“站住。”

蘭臺的將軍讓站住，庶人謝玉便沒有不站住的道理，因而頓住步子，垂頭拱袖道，“將軍吩咐。”

小七白日既要看了謝玉，裴孝廉一回來，自然立刻落進了的眼底。

一雙眸子盯著，一雙耳朵支棱著，一顆心高高懸著，但不知裴孝廉到底看出些什麼問題來，因而只在蠶室里悄然觀。（蠶室，即古代王室飼蠶的宮館。《禮記·祭義》中載“古者天子諸侯必有公桑蠶室。”孔穎達疏“公桑蠶室者，謂家之桑，於而筑養蠶之室。”此外，《晉書·禮志上》中亦載“漢儀，皇后親桑東郊苑中，蠶室祭蠶神。”）

見那莽夫不急不慢地步上前，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地打量著謝玉，挑眉笑道，“看著眼。”

廢話，幾次都折在謝玉手里，能不眼。

謝玉只是垂著頭，規規矩矩地立在那里。

那莽夫這便開始審了起來，“本將軍問你話，你想清楚再答。膽敢有半句謊話，本將軍必把你拖去掖庭，你好好吃上些苦頭不可。”

謝玉仍舊垂頭肅立著，似西林苑的庶人一樣唯唯諾諾，“是，小人不敢撒謊。”

那莽夫冷哼了一聲，問道，“住哪兒？家里幾口人，原來是干什麼的？”

謝玉道，“小人住南郊，家中只有母親一人了，祖輩也都是庶人，靠給大人們種幾分薄田討口飯吃。”

說是庶人，但再怎麼易容喬裝，那氣度到底是與庶人大不一樣的。

不客氣地說，謝玉

在庶人里，真正的是鶴立群。

小七從蠶室的小窗往外瞧著，見謝玉臉龐脖頸俱涂了一層黢黑的泥，眉心的紅痣早就用旁的東西掩住了，松垮的布韋帶將將能遮住他幾分風姿。

那莽夫不信，因而抓住了謝玉的手端量。

庶人與習武的人掌心的繭子是不一樣的。

習武的人繭子長在掌心指腹，若是庶人，繭子大多長于手板與虎口。

小七并不擔心謝玉，他既來了西林苑，自然是做了全套的戲。

繭子雖瞞過了那莽夫的雙眼，但其人卻又堅決不肯罷休。他既特意來了這麼一趟，心里必是有了五六的把握。不便不疑謝玉是去歲襲他的人，那也一定要查出什麼旁的份來不可。

若是查出西林苑有魏楚混進來的細作探子，他不就在蘭臺公子面前立了頭功嗎？

畢竟安安穩穩地過了數月，這莽夫要閑出屁來了，因而抬手便去探謝玉的膛與袖口，謝玉潛進蘭臺，不帶佩劍，大抵還是有飛刀的。

謝玉是什麼人，雖常行走于江湖之遠，似閑云野鶴，淡然外，但到底居廟堂之高，是天潢貴胄，貴戚權門，自然是不喜這莽夫手腳地他的，因而下意識地便往后退去。

那莽夫“嗬”了一聲，沒料到他竟還敢退避，蒼啷一聲拔出大刀，旋即就往謝玉頸間架去，“娘的！役夫！”（役夫，即賤種，只會做苦役的人。《左傳》中載，文公元年，楚太子商臣對江羋不敬,江羋怒曰:“呼,役夫!宜君王之殺而立職也。”杜預注:“役夫,賤者稱。”）

小七見謝玉緩緩抬頭，一雙眸子冷睨著。

那莽夫當即被這神惹火了，霍地一下大刀，迫得謝玉頸間淌下了來，“役夫，敢睨本將軍！”

要不說裴孝廉是莽夫呢，他只知此時自己是這西林苑最厲害的人，若是連個庶人都管不得了，傳出去不得被人笑話死。

可他若知道自己曾是眼前人的手下敗將，吃過謝玉的飛刀，挨過謝玉的長劍，掉進過謝玉的陷阱，還被謝玉倒吊于樹頭大半個晚上，必得蛇行鼠步，老老實實地躲開，夾著尾避得遠遠的不可。（蛇行鼠步，即謹小慎微）

大戰一即發，小七生怕兩個人起手來，定

是要引來虎賁軍，更是要公子生了疑心的，忙閃出蠶室，朝謝玉道，“你，還不過來喂蠶！”

那莽夫一愣，手上的大刀登時松了幾分。

好呀，那便總算打不起來了。

謝玉借機進了蠶室，小七慢悠悠地踱到裴孝廉跟前，凝眉瞧著他揶揄起來，“裴將軍好大的威風呀！”

裴孝廉頓時收起了一炸起來的刺，老老實實地收起了大刀，支吾了起來，“這不是那啥嗎”

小七雙臂抱在前，“將軍為難個庶人干什麼，這些人都是公子借給我的，有事兒你得先過問我的意思。”

裴孝廉拉到一旁，小聲問道，“你不覺得他很眼？”

小七輕哼一聲，“我的人自然眼。”

那莽夫聞言立刻激起來，好似自己發現了什麼了不得的機要聞一般，“你看！你看！我就說！很眼是不是？”

小七皺眉蹙眼的，沒什麼好氣，“什麼話？都來快四個月了，能不眼？”

那莽夫急忙忙又道，“我的意思是，這像不像攜你一起逃竄那人？”

什麼逃竄？

小七拉拉著臉，“這又什麼話，先不說毫不相干的兩個人，單說從前的事——你追殺我——你也敢再提！”

那莽夫也拉拉著臉，“若是個尋常庶人，你怎待他如此不同？”

真是個多事的莽夫！

想方設法遮掩的，偏偏他察覺了出來。今日不堵住他的，只怕是定要鬧到公子那里去的。

小七齜牙咧的，作勢就要拔出金柄匕首來，“我待你也十分不同！”

那莽夫也不知腦子怎麼了，聽了這樣的話竟老臉一紅。

真是有點兒病在上的。

小七還叱道，“你嫌自己上的字了！”

這莽夫大抵早忘了自己腕間還被劃出了一個“七”字，也早忘了自己瘋狗一般的四下追殺，倒把自己摔進了陷阱里，得個狗鮮淋漓，也得自己吱哇了。

那莽夫訕訕地住了，繼而輕輕地掌了一下自己的，狗子一樣回道，“末將多，末將多”

小七叉著腰，“再敢多事，我定要好好地修理你！”

那莽夫又輕輕地掌了自己一，也照舊狗里狗氣地回，“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那麼大個兒的將軍，一貫張牙舞爪的，竟也在面前摧

眉折了腰。

不管怎麼樣，這一日的事總算過去了。

你好，我好，大家好，相安無事最好。

裴孝廉與謝玉是冤家路窄，小七與謝玉又何嘗不是冤家。

是益發小心，白日拘著謝玉，苦口婆心的，時刻準備著耳提面命。

若謝玉立在舍外，便要說，“謝玉，不許再。”

若謝玉坐屋外磨刀霍霍，便要問，“謝玉，磨刀干什麼？”

若謝玉站在池塘邊，便要警告，“謝玉，不要打魚的主意。”

若謝玉要往前院去，益發要諄諄告誡，“謝玉，不許刺探蘭臺的報。”

謝玉反問，“我非細作，刺探蘭臺的報干什麼？”

“你與我裝傻，你心里在想什麼，我會不知道？”

“我在想什麼？”

小七道，“你說你在想什麼！”

謝玉慢條斯理的，“你說你知道，我因此問你。”

小七氣鼓鼓的，“謝玉，你肚子里的壞水不比公子。”

謝玉便道，“我肚子里沒什麼壞水。”

嘖，他說沒有就沒有嗎？

非得敲一敲打一打不可。

小七因而去拍謝玉的小腹，約莫是因了常年習武的緣故，如今又日在西林苑干苦力，他的腹部繃繃邦邦的，實的連一分多余的也沒有。

沒有，沒有也要找出點兒病來，于是說，“沒有壞水，壞心眼兒是有的。”

謝玉便笑，“那你說說，我有什麼壞心眼。”

小七道，“你肚子里，全都是我的金！”

的仔多金貴呀！一顆蛋能賣上百刀幣，蛋是金蛋，也是金！

小七還，“你吃了我幾十只了！”

見炸，謝玉也不惱，平平靜靜地說，“我喜歡吃。”

吃的是他，他自然平靜啦。

小七愈發地惱，“你喜歡吃，就自己養，自己買！”

你瞧他說什麼，“我在西林苑干活，還不能吃幾只了？”

小七叉著腰，“那你去外頭買！”

你瞧那人又說什麼，“你養得比較香。”

小七氣得跺腳，“謝玉！”

謝玉只是笑，“早點吃完，你早點兒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