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何必問什麼呢，他的未婚妻必是楚國貴，出自鐘鼎之家，烏門第，有好的出和好的教養，必是這樣的出所無法相比的。

不會識得，因而也不必去問。

眼前的人抬起了手來，指尖落在的眉心，但說，“不問了。”

說了不問，那想要落在眉心的手便緩緩垂了下去。

謝玉的神在了月里，但他到底說了一句，“好，不問。”

但關于走還是不走的問題，還是沒有一個結論。

因而謝玉問，“你不去見見祖母嗎？很想見你，想把你留在邊，說想好好疼疼自己的小孫。”

小七垂著頭，發在臉畔輕拂，低著聲道，“但公子離不開我。”

從前開口閉口都是大表哥，也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開口便都是公子了。

謝玉頓了片刻，握住的手輕輕一松，頃又道，“父親每年都會去桃林，七叔父說，他不會再回楚國，但盼著你有朝一日能認祖歸宗。”

小七道，“那時候來的是你父親？”

謝玉點頭，“是。”

原來多年之前，就已經與謝玉有了這般說不清道不明的關聯，難怪從初見他時，就從未對他有過戒備。

小七心頭暖暖的，“我見過你父親，他是桃林的客人。但父親不許我聽他們的談話，因而我小時候并不知道他是誰。”

頓了片刻又問，“他還好嗎？”

椿萱并茂,棠棣同馨，是人間幸事，而謝玉這樣的人更當有這樣的幸事。（《學瓊林·祖孫父子》:“父母俱存,謂之椿萱并茂子孫發達,謂之蘭桂騰芳。”）

但眼前的人平和回道，“父親已經不在了。”

是，是了。

謝玉既已襲了父爵，那麼他的父親與的父親一樣，也必早就薨殂了。

不免暗暗一嘆，心里的百般滋味大抵也只有謝玉才懂，那麼謝玉心里此刻的滋味大抵也只有此時的小七才懂了。

小七仰頭笑道，“我才從長陵回去的時候，有一回夢見我們的父親在一起煮酒說話，我父親穿著青衫，你父親穿著玄袍，他們看起來很好，就在桃林老宅，飲了酒說了話，他們一起走了。”

看見謝玉眼眶潤，在月下閃著瑩瑩的，聽他笑問，“他們去哪兒了？”

小七亦笑，“去了桃林深，去了沒有紛爭的凈土。”

那個夢記得清清楚楚的，夢里有黛瓦老宅，夢里的山桃亭亭如蓋，多年之前的木廊下的長案仍如。

夢里那一主一客，一青一玄的影在那滿山的桃林

里漸行漸遠，很快就消失在了如黛的遠山里，再也看不見了。

他們必是去了自己最想去的地方，避世離俗，抹月批風，就做個閑云野鶴，對酒當歌，逍遙外。

但當謝玉問，“江南便有那樣的地方，小七，你可想去？”

衡蘭芷若,有馥其芳，卻被那愈發濃起來的腥氣打得七零八落，掌心的金柄匕首也愈發比初時沉重了許多。（出自《漢書·司馬相如傳上》“其東則有蕙圃，衡蘭芷若。”衡、蘭、芷、若都是香草名字，分別為杜蘅、澤蘭、白芷、杜若。）

低聲呢喃，“可我在蘭臺也很好。”

謝玉憮然垂眸，遲遲沒有再說話，小七便也不知該如何再答謝玉的話，既不忍離開公子，亦不忍傷謝玉，一時便靜默了下來。

說服不了謝玉，謝玉也說服不了，握于一的手仍舊不肯松開，留著那寬大的袍袖在清風里招搖。

也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須臾，也許已經過去了一盞茶的工夫，也許總也有小半個時辰了。

遠遠聽見獵犬吠，小七頓然回手來。

旦一離，方才被覆得熱乎乎的手背頓然清涼了下來。匕首仍在手心攥著，刀尖卻不再指向謝玉了。

輕聲道，“我要回去了，公子總不見我，定會來尋的。”

你瞧，又提起了公子。

從前總在公子面前提起大表哥，因而公子不愿聽。如今又總在謝玉面前提起公子，想必謝玉亦是不愿意聽的。

可也不知怎麼，開口閉口的，全都是那人。

謝玉雙眉不展，“小七，我等著你。”

“你要等到什麼時候呢？”

眼前的人愀然一嘆，“等到他不再待你好，等到你愿意走的時候。”

可小七想，公子如今待好，也知道該怎樣待公子好，因而再不會有那樣的時候了。

小七搖頭，切切叮囑了一句，“謝玉，你不要殺公子。”

但謝玉說，“你走，我不殺。”

小七凝著眉頭，“我不走。”

謝玉亦是蹙額，“不走，那便要殺。”

你瞧，與謝玉的談總像在兜圈子。

正如從前問，“你是什麼人？”

“查你的人。”

“查我什麼？”

“查你是誰。”

“我是誰？”

“正在查。”

從前兜圈子，如今關于走與不走的問題，也仍然在兜圈子。

可人活著總該有自己想做的事，何必枉費時日來等一個不能走的人？

小七笑問，“謝玉，你為什麼而活？”

謝玉輕聲，“為你。”

看著謝玉眉心的痣益發地紅，哦，驀地記起從前也問過一樣的話，那時謝玉背著在黑沉沉的雪地里走，記得那夜的白雪把天地上下映得一片清明。

可那時的謝玉說，“他們都說我有一個未婚妻，是在我才出生的時候就定下來的。”

“在哪兒呢？”

“我正在找。”

“你去哪兒找呢？”

“先找的父親，找到父親也就找到了。”

著此時月下的謝玉，小七心里驀地一，兀然神思清明，好似明白了什麼。

小七不敢再問下去，可惜與謝玉，已是道不相同。

大澤為楚地，小七為公子。

背道而馳，各奔東西。

獵犬的吠聲益發清晰，小七提著袍朝來時的路跑去。

六月的夜風撲面而來，衡蘭芷若在腳下七倒八歪。小七轉回眸去，見那神清骨秀的人仍舊立在遠，在定定地朝來。

月無垠，為他披灑了一的清輝，益發使他道骨仙風，不爭于世。

不，不是各奔東西。

謝玉沒有，他依舊在原地等候。

小七再不敢看下去，倉皇邁步離開，碾碎了薜荔，踩折了蘭草，踩了鞋子，撞落了桑葚，踏過松的田壟，一口氣往茅屋奔去。

一路心事重重，氣吁吁，砰得一下撞進一人懷中。

多悉的膛吶！

雪松的味道在這夜半的蘭草香里亦是赫赫分明。

倉皇仰頭去，哦，是公子許瞻。

那人展開雙臂將擁在懷里，垂眸，“有人追你？”

小七穩下心神，“沒有。”

是當真沒有，謝玉大抵還立在原。

那人又問，“我等你許久，你去哪兒了？”

“抓黃鼬了。”

“可抓到了？”

  “他跑了。”

那人奇道，“還有小貍奴抓不到的？”

小七邦邦地答，“當路君不也沒抓到。”

那人向來喜歡的活靈活現，聞言便笑了起來，“它既跑了，你又慌什麼？”

夜極好地掩住了的膽怯心虛，振振有詞，“天黑，我怕鬼！”

裝癡賣傻的，才算把這一夜的事糊弄過去，但拿謝玉到底沒有任何辦法，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留下來。

小七從此很忙。

日不暇給，跑跑顛顛。

白日要看著謝玉，夜里要守著公子。（此的“看”是指看守）

生怕謝玉殺了公子，也生怕公子發現謝玉，殺了謝玉。

一顆心就這麼日夜地懸著、吊著，沒有什麼時候是完完全全地安寧的，因而便總記掛著將他們二人分開、避開，最好在謝玉的份暴之前，抑或還不等公子的人察覺，他們最好永遠不會有那麼相見、相殺的一天。

西林苑的日子倒還算安寧，沈淑人安時順的，來西林苑將近四月了，從來也不生什麼事端。（安時順，即安于常分，順其自然，滿足于現狀）

從前不會做的事，采桑、養蠶，喂，拾蛋，如今愈發練，倒也像個老把式了。

那雙的手漸漸也磨出了一層薄薄的繭子，但安之若素，更是甘之如飴，婆子們為上藥的時候，從不聽一聲苦，也不聽喊一聲累。

什麼都跟小七學，甚至學得有模有樣的，你瞧的舉手投足，穿打扮，已與小七有了七八分的相似。

若不仔細分辨，當真要誤把沈淑人當了小七呢。

可西林苑的日子也不完全那麼太平，謝玉雖混在庶人堆里，但既要盯牢了他，便免不了要他在跟前勞作。

他本是十分出的人，即便是易了容喬了裝，那拔的段卻也與糙的庶人大相徑庭。

公子來的時候，謝玉自然遠遠避開。如今公子忙于前朝國事，白日來的時候不多，便是來了也沒有別的事，一雙眼睛只在上繾綣罷了，哪里看得見旁人。

公子看不見，裴孝廉的眼睛卻是不瞎的。

裴孝廉那雙眼睛呀，素來是狗狗祟祟，賊眼溜溜的。

公子不識謝玉有可原，但裴孝廉卻與謝玉過數次手，吃過好幾次大虧自是不必說，有好幾回都險些死在謝玉劍下。

你說，如今死敵就在眼前，怎會不起疑心呢？

不疑才是見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