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日他還說，蘭臺的桃花至遲四月便開了。

他還命人去桃林查看老宅，大概很快也就回來了。他從前說過許多類似的話，大多都是在哄。

君子協定是假的，三月盟約也是假的，都是一時興起哄的話，當時聽聽便也罷了。

可這一回，他好似沒有一作假。

小七抬眉，見他眸中神復雜，十分坦。

這便是他半夜不眠的緣故嗎？這便是他氣斷聲吞，因而不能安枕的緣故嗎？

便似大表哥，他可以有章德，也可以再納姬妾，大表哥不是非姚小七一人不可。

便似良原君，他可以有平，也可以再娶趙姬，良原君也不是非哪一人不可。

便似牧臨淵，他可以章德，也可以有靜姝，牧臨淵也不是非某一子不可。

但公子與旁人不一樣吶，他是非姚小七一人不可。

他從前的話仍舊在耳邊回響，“敢在我上留記號，我便是你的。”

從前不也說了，“我在公子上留下記號，從此公子便是小七的。”

這樣的話，原不該忘。

說要陪他進修羅場的話，原也不該忘。

何況好與不好的，也都是他說了算。

他不是個一諾千金的君子，但卻從不是一個出爾反爾的小人。

那人還垂詢的意見，“小七，可好？”

攏領口，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看見長長的袍子在地上堆著，只出白白的腳尖。

想，那人說得沒錯，心疼過許多人，卻極心疼他。

垂著眸子，笑著回他，“聽公子的。”

都聽他的。

他愿似去歲九月一樣放走，便走。他若反悔，便不走。

已做過公子的人，再不可能去嫁旁人了。

魏國的教化如此，這一生啊，也只能跟他一人了。

聽他的，那便等到四月看一看。

那人問，“你想吃松子飯嗎？”

小七搖頭，好似已經許久不曾吃過什麼了，但若說到底想吃點兒什麼，也并沒有什麼想吃的。

好似吃什麼，不吃什麼，都沒有什麼所謂。

不說話，那人便仍舊問。

“你想吃餅餌嗎？”

“清湯面呢？”

“你以前說想喝老鴨湯，如今可想喝？”

他問的都是從前在魏國吃過的茶淡飯，沒有問他自己喜歡吃的蟹羹和海蝦粥，問得的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那人默了好一會兒，好一會兒才輕聲問，“你不想看見我？”

你瞧，他心里多清楚啊，他把什麼都看得明明白白。

他微不可察地長嘆一聲，溫和說道，“小七，不哭了魏國的車駕還沒有走，你換上裳，吃飽了，我送你去見他，你跟他走吧。”

如今他也釋懷了吧。

從前他連大表哥的名字都聽

不得，如今竟肯說這樣的話，竟肯送去魏國的車駕，肯讓跟著大表哥走。

他待到底是好的。

小七心如刀割，人卻似定在了未央臺的羊毯上，一句話沒有說，也一也沒有。

那人轉往的柜去了，初來蘭臺時只不過是一破破爛爛的臟袍子，如今立在墻壁那兩排高高的漆花柜里，滿滿當當的全都是公子給的華袍。

他眼甚好，給的也都是他心里喜歡的。

而今他取了一件銀的長袍，那銀的袍袖上繡著一只展翅的白鶴，從前是沒有穿過的，但記得他似乎有一件玄的大氅，那大氅上也繡著一樣的白鶴。

人就立在前，銀白的袍子也就那麼搭在他的臂上，他卻遲遲沒有給。

“從前的事，你大抵已想起了許多，但若有一日，你什麼都想了起來，但愿你還能記得我記得我有一丁點兒的好。”

公子待的好，心里知道。待的不好，也沒有忘。但到底好與不好，再也說不清了。

他的鼻音比方才重了許多，難道他也落淚了嗎？

母親染疾姊妹傷娠時他沒有哭。夫妻離心摯友背棄時他也沒有哭。

眾叛親離背腹敵時他沒有哭，勢單力孤兵微將寡時他也沒有哭。

那麼強驕傲的人，他好似也只在面前掉過淚。

就在幾日前，他還一聲聲地懇求不要再走，而今竟肯放。

上一暖，那人把袍子披上了的肩頭。

小七忍不住抬眉他，見那人悵然垂眸，眼眶紅著，兩行清淚順著臉頰滾了下來。

小七心中悲鳴，公子啊！

公子。

驀地一，那人已將抱在懷。

他的眼淚一滴滴地打在的脊背，他抱得多吶，這一刻就好似要把地按進他的腔里，就好似要把一寸寸地進他的骨子。

驀地想起有人問，“小七，你可知道抓心撓肺的滋味兒？”

知道。

知道啊。

不愿留在蘭臺，卻也不忍丟下公子。

若仍舊留在蘭臺，仍會惦記著高門之外。若果真走了，卻也放心不下蘭臺。

他這周遭吶，周遭盡是明槍暗箭，刀頭劍首。四下也皆是虎豹豺狼，爾虞我詐。若不在一旁看著、守著、護持著，他一個人該怎麼辦呢？

公子亦是抓著的心，撓著的肺吶！

那雙修長有力的手扣住了的脊背，的脯上了他的膛，他們好似合二為一，而這樣的時刻，從前早就有過無數次了。

小七兀自失神，那人卻已放開了，沖笑道，“小七，你自由了。”

自由啊！

他許了自由，便是承認了從前的錮。

抬眸他，他不似作假。

喃喃問道，“我自由了嗎？”

那人亦是喃喃地答，“你自由了。”

哦，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