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心口一滯，不由地酸郁結。

想，這世上不會什麼事都能如了公子許瞻的愿，譬如，便偏不。

那人重重地翻案牘，把案牘翻得嘩啦啦響，亦重重地擲筆，把狼毫筆重重地拍在案上，一拍兩斷。

極力著低咳，那張刀削斧鑿般的臉看起來沒有一點兒，端起杯盞時，那杯盞仿佛也礙了他的眼，把那杯盞重重地摔了出去。

小七呆呆地看著，他一摔便一激靈，也不知怎的，人卻并沒有挪一步。

好像立在這里就會有轉機，就不必做什麼姬妾，就不必出去煎藥，抑或就只是看看他到底還能干出什麼事似的。

不，那人便愈發慍惱，不凝眉斥了起來，“快滾！”

滾就滾。

小七暗氣暗惱，亦不再說一句話，轉便走，離開正堂時步子邁得極大，逃命一般地逃了出來。

裴孝廉依舊立在廊下，卻再不敢給變戲法。

寺人引去一旁的耳房煎藥，那里已經有醫配好了今日的草藥，添水了藥罐，仔細叮囑了幾句便也就走了。

小七兀自跪坐下來，滿心只盤算著這幾日的事，這幾日吶，樁樁件件真是糟糕頂。

再琢磨著將來，將來吶，這將來也似暗夜沉沉，死路一條。

救人也好，也好，窮思極想，卻總也想不出一個萬全的主意來。

不久有寺人進了耳房，問道，“公子該喝藥了，姑娘可煎好了？”

哦，法子沒想出來，火也還沒有生。

小七這才手開始生起了火，那寺人見狀急了，重重地跺了一下腳，急赤白眼道，“等你煎好了，公子早過了喝藥的時辰，你到底在干什麼？”

那寺人越說越氣，手指頭險些點上了的腦袋，“似你這般偎慵墮懶不干活兒的，等著瞧，這個月的月例你休想拿到一點兒！”

小七心里愈發得堵，才不要什麼月例，從公子許瞻手里掙點兒錢那是比吃屎還要難的。

再說，要了月例又有什麼用？又不打算發財投資。

寺人還在一旁氣急敗壞地教訓著，唾沫星子四下飛濺，一聲聲氣的低喝他慌忙住了，“大膽！你不要命了？”

哦，是那莽夫的聲音。

寺人忙退后一步，拱手分辯起來，“裴將軍息怒，實在是已誤了公子吃藥的時辰，公子的事哪里能耽誤？奴監管不力，只怕要吃子，奴一時心急，這才”

那莽夫冷著臉斥道，“回去告訴鄭總管，誰敢欺負姚姑娘，便是與我裴某過不去，出去！”

莽夫的暴脾氣，蘭臺沒有不知道的，誰敢去招惹他。寺人不敢再辯上一句，搖頭頓足應了一聲，悻悻地垂頭走了。

寺人一走，那莽夫并不說什麼話，竟跪坐一旁燒起了柴火。

他們行軍打仗的人，拿起刀劍就能上陣殺敵，安營扎寨就能起灶生火，因而此時灶前煎藥沒什麼難的，實在是手到擒來。

灶膛被燒得噼里啪啦作響，松枝在火里的氣味清香又帶著幾分的苦，不久這清香的煙火氣漸漸被苦濃嗆的藥味取代，把裴孝廉嗆得連連咳嗽，但小七卻沒什麼不了的。

的鼻腔已經聞慣了藥味，這子也早就飲慣了湯藥。旁人忍不了的苦，卻已經習以為常。

小七問他，“將軍知道我從前的事嗎？”

那莽夫一怔，往灶膛里添了幾柴，片刻才回，“不知道。”

假的不能再假的假話。

他日跟在那人邊，有什麼事會不知道。若不是知道個一清二楚，又怎麼會給送貓，變戲法，還好心地幫生火煎藥。

小七又問，“將軍是好人嗎？”

那莽夫好似沒有什麼別的話，想了一會兒，依舊與方才說的一樣，“不知道。”

是了，人是復雜的。

好人是什麼樣的，壞人又是什麼樣的，哪里是一兩句話就能說的清楚的。

灶中的柴火烤得暖洋洋的，繃多時的神經漸漸松快了下來，小七輕聲道，“將軍是好人。”

火映得那莽夫臉上發紅，那人雖沒有明著承認，卻也沒有矢口否認，好一會兒才說道，“公子是待你好的，他也只待你好。”

也許是吧，還是那句話，好不好的，哪里是一句話就能說個清楚的。

到底是如人飲水，冷暖只有自己知道罷了。

又問，“將軍是個可信的人嗎？”

那莽夫想了一會兒，正答道，“可信。”

小七笑道，“那將軍便是個可信的好人。”

那莽夫臉一紅，有些赧然，卻也是十分用。

藥罐子開始咕嘟咕嘟冒起熱氣來，把蓋子掀得咣當作響。

小七悄然了一眼耳房外，見并無人來，便低聲問起，“我想回家，將軍能不能幫我？”

小七暗忖，裴孝廉是那人邊的護衛將軍，想必對蘭臺的一切都十分悉，例如那人的行蹤，蘭臺的防守況，哪里有暗門小路，何無人看守，他定然是門兒清的。

都給裴孝廉戴了這麼高的帽子，不奢他幫忙想一個辦法，若能給一兩個有用的消息，

遲早會想出之計來。

左右在這里是待不下去了，早晚都得走的。

那莽夫別過臉來打量，方才的赧然已經不見了，看起來連一點兒轉圜的余地都無，“你不能走。”

怎麼一個兩個都不許走，小七心里堵得慌，便問，“為什麼？”

那莽夫并不說什麼的因由，只是復了一句，“總之是不能走。”

小七心中悶堵難挨，堵得眼眶發紅，“因為我是戰俘嗎？魏國的戰俘該死在戰場上，我有許多同袍，他們都死了，我也不該在蘭臺茍活著。”

那莽夫輕聲道，“這話你不要再說，公子若知道了，不會高興的。”

又是公子，公子，公子，蘭臺的人開口閉口全都是公子，如今最聽不得公子二字，“他要我做姬妾，我不想做姬妾，你告訴我怎樣才能走”

眼淚不爭氣地骨碌一下滾了出來，小七抬袖一把抹去。

那人兇神惡煞，蠻橫無理，才不做那人姬妾。

那莽夫賊頭賊腦地遞來一塊帕子，大抵又不會哄人，那帕子便在手里微微抖著，“這話也千萬不要再說了，公子不會放你走。”

左右是一句有用的話也問不出來，小七暗自懊惱，不再說話，也不接他的帕子。

還未消腫的雙眼又通紅了起來，但把眼淚抹得干干凈凈的，才不哭，才不那無用的莽夫看了笑話。

這時候藥罐子沸得愈發厲害，那莽夫忙直端起，手忙腳地倒進了青銅碗里，燙得他不住地耳朵，繼而用帕子墊住了青銅碗推到面前來，“公子還在等著，快去吧。”

小七不肯接，也仍舊跪坐在灶前不肯。

那莽夫便道，“你不要怕，我會幫你。”